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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二十一章 崩亂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3790 2019-06-12 23:41:05

  翰林院的徐愛被嘉靖下到了大獄。

  隨著禁軍、府軍、京營不斷開入內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天子的詔書中直接用了“林黨”字樣。

  二十年前,書院成立,天下士子聞風而至,最初的那一批學生中,有人潛心治學,有人浪跡江湖,而更多人則是為朝廷所籠絡。二十年過去,那一批人也都在官場站穩(wěn)了腳跟,上有提攜的恩師,下有關照的學生,雖然未有官至紅袍之人,卻也多能躋身青袍。

  這些人是林黨嗎?沒有人敢確定,若說林黨指的是林尋舟的黨羽,那么這些人雖和林尋舟是同一批學生,但向來沒有交集,實在不能算是同黨。但林黨若指的是書院出身,那么這些人都跑不掉,畢竟書院院長是天子恩師,于情于理不能冠以王黨之名,而世人皆知書院弟子林尋舟乃是犯上作亂的大逆,稱以林黨,再合適不過了。

  天子究竟忌諱什么,百官心里清楚得很。所以這絕不是簡單地清除異己,原本畏懼嚴黨的群臣噤若寒蟬,就連不少嚴黨中人也不敢貿然發(fā)聲。

  本是開春之際,京中百官卻宛如置身嚴冬。

  哐當——楊宅老舊的院門被粗暴地推開,王世貞一路小跑進了楊繼盛的書房,砰地關死了房門。

  楊繼盛疑惑地抬起頭。

  王世貞快步逼近,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顧少言不在?”

  “在偏房養(yǎng)傷?!?p>  王世貞點點頭,“你都聽說了吧?”

  “聽說什么?”

  “林黨??!”

  楊繼盛點點頭,“聽說了?!?p>  “那你還不把他們趕走?!”王世貞瞪大了眼睛,“你是想被指為林黨嗎?”

  “什么是林黨?”楊繼盛反問,“我看他們要抓的是清流。”

  “你還不明白嗎?這不是什么黨爭——陛下要對書院下手了!”王世貞搖搖他的肩膀,“我們不要引火燒身了!你不要覺得我膽小畏事,你要知道無論是倒嚴還是仗義直言都是要活著才行,死人什么都做不了的?!?p>  “你要明白,我們的敵人是嚴嵩,而不是陛下?!?p>  楊繼盛怔怔地看著王世貞,扶他坐下,有些猶豫,“我先前也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則不然。”

  王世貞抖了抖衣袖,“為何?”

  “你還記得那時林尋舟跟我們說了些什么嗎?”

  王世貞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戶,然后才搖頭,“不記得了?!?p>  “后來我一直再想他的話,你說——嚴黨沒了,天下就會好嗎?會不會又出來個張黨李黨呢?我想會的?!?p>  王世貞大驚失色,他聽明白了楊繼盛的話,“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楊繼盛繼續(xù)說道:“古來不乏有忠正直臣,體恤百姓,盡忠直言,然卻跳不出這治亂之圈,究竟是為何?”

  “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王世貞止住了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說這樣的話,對得起君父嗎?”

  “可我們究竟該尊君還是尊民呢?”

  王世貞沉默了,楊繼盛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屋中就這樣陷入寂靜。

  咚咚——有人敲門。

  王世貞嚇了一跳,和楊繼盛對視了一眼,走去開門。

  門外是顧少言,望見王世貞,他也愣了一下,“王大人?!?p>  “顧大人請?!蓖跏镭憘壬碚埶M來,回過頭對楊繼盛說道:“仲芳兄,我這就回去了,先前所說之事還望三思?!?p>  顧少言朝他點點頭,目送王世貞離去,關上屋門,坐到他面前來。

  “大人的傷好些了嗎?”楊繼盛問道。

  “多謝嫂夫人準備的湯藥,已經(jīng)好多了?!?p>  “那就好,大人安心靜養(yǎng)便是,我這院子地處僻亂,向來無人問津,想來不會有人察覺。”

  顧少言躊躇了一下,拱手道:“王大人素來與楊大人交好,這次倉惶前來,想必是有什么大事?!?p>  楊繼盛點點頭,將一切都說了。

  顧少言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等實在不能拖累大人,這就離開,若幸得未死,必報此大恩。”

  “大人——”楊繼盛伸手攔住他,“實不相瞞,前些日子,林尋舟來過這里?!?p>  顧少言愣住了。

  “他倒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說……敬佩我們”楊繼盛啞然失笑,不住地搖頭,“問他敬佩什么,他只說——書上說的?!?p>  “他以前就是這樣,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跟小師叔一樣,不過——能讓他敬佩的人可不多?!?p>  “可我自認為沒有什么值得敬佩的?!?p>  “大人是為數(shù)不多敢于直面嚴黨的人呢?!鳖櫳傺孕Φ馈?p>  “只是大聲說幾句話罷了,有什么用呢?”楊繼盛也笑,只不過是苦笑。

  顧少言也不知再說些什么,嚴黨專權他是聽過的,只不過他執(zhí)掌天子親軍,獨立于百官之外,嚴黨究竟如何,他自然不如百官體會深切。

  略一停頓,楊繼盛把先前的與王世貞的談話都說了出來,惆悵地問他,“顧大人覺得我們應該尊民還是尊君呢?”

  顧少言看著他,忽然明白了林尋舟為什么會敬佩他,或者——有一些明白了。

  自古以來的士子都以致君堯舜為己任,黎民疾苦他們看在眼里,也痛在心中,他們會努力去拯救蒼生,卻沒有想過為什么自古以來黎民都是這么苦,因為自古以來就沒有人去問。

  顧少言是知道楊繼盛的,這是一個憑一己之力承擔道義的猛士,在百官噤聲的情況下敢獨自于嚴黨抗衡,而且——他與書院并無交集。

  自書院成立以來,兩位先生一文一武將“心系天下,仗節(jié)死義”八字傳遍四海,天下士子奉為圭臬,然而二十年后,李溫江莫知所蹤,王陽明偏居揚州,書院弟子被朝廷拆得七零八落,那八字也再無人提起。

  楊繼盛自然也沒有說這八個字,可顧少言分明從他的話里聽了出來。

  見顧少言失神,楊繼盛連忙改口,“下官唐突了?!?p>  “噢……”顧少言回過神來,略帶歉意地說道:“在下不是有所嗔怪,只是感嘆自己所學甚淺,若是恩師在此,必然能解答大人疑惑?!?p>  “尊師……北游去了吧?”

  顧少言也不知作何回答,顯得失魂落魄。楊繼盛見狀說道:“大人橫遭變故,想必不知所措,又有傷在身,還是少作苦思,多多歇息才是?!?p>  “在下怕連累了大人?!?p>  楊繼盛指了指外邊,“舟山先生乃舉世敬仰的志士,外逐蒙古,內除惡吏,我等恨不能相謝。大人身為舟山先生親傳弟子,不惜舍棄官職護送這位姑娘,必然關系重大,我自認行事無愧良心,那就一定會幫助大人到底的?!?p>  一番話誠誠懇懇,顧少言再無可退讓,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顧少言在此拜謝大人了!”

  京城之中風起云涌,江南的揚州同樣不得安寧。

  天子的詔書從京城快馬加鞭而來,驛卒每過一站,必立斃一馬,兩千里長路,死馬不計其數(shù)。

  天子下詔——封查書院,一眾弟子全部遣散,不得再收徒講學。

  “……所謂心學,明為經(jīng)世安民之用,實為犯上作亂之學……蠱惑人心,蔑視禮教,逆亂人倫……天下禁之!”

  上百披甲府軍嚴陣以待,總兵宣讀完天子詔書之后,冷眼相望書院眾人。

  書院學生、包括譚如鳴、呂默都震驚地望著他們,然而府軍手中明晃晃的兵器卻告訴他們這不是作假。

  倒是王陽明比所有人都鎮(zhèn)定,好像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天一樣。他排開眾人,穩(wěn)穩(wěn)地走到總兵的高頭大馬面前。

  盔甲與布衣對視一眼,傲慢地將詔書交給了他,王陽明低頭又讀了一遍,點點頭,就在府軍的監(jiān)視之下遣散了所有的學生。

  “諸位先回家去吧?!?p>  他還有很多話想和學生們說——但是府軍在這里。

  “奉上官之命,我等要進院搜查!”總兵對王陽明喊道,語氣甚是倨傲。

  譚如鳴站到王陽明身邊,刷的抽劍出鞘,對他怒目而視。

  上百府軍嘩啦舉起兵器,寒芒點點,攝人心魂。

  總兵輕蔑地看了她一眼,“聽聞書院弟子文武雙全,可本官只看見一群弱書生,唯一拿劍的還是一個女子——”

  “你!”

  “夠了?!蓖蹶柮靼醋∽T如鳴,對府軍說道,“你們進去吧?!?p>  總兵哼了一聲,直接縱馬跳入門中,看得譚如鳴怒火中燒,府軍列隊魚貫而入。

  王陽明拍拍譚如鳴,又拍拍失魂落魄的呂默,笑了笑,“沒什么大不了的。”

  二十年來書院中所栽的花草被踐踏成屑。

  師生所寫的字帖字畫被粗暴地席卷一空。

  書院仿佛是遭了劫匪一般凌亂不堪,到處都能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還有府軍身上盔甲的響動。

  呂默想要去藏書樓上待著,被府軍蠻橫地攔在外面,他索性出了書院,不知去何處消愁。

  王陽明和譚如鳴坐在院中的桌凳上,桌上擺了些筆墨,是他好不容易從書房拿來的。府軍就在幾丈之外將書院翻得一片狼藉,王陽明卻只是靜靜地磨墨。

  譚如鳴已經(jīng)紅了眼眶,憤憤道:“什么狗屁犯上作亂之學,狗皇帝怎么不看看書院成立之后少了多少壞人。”

  王陽明提筆挽袖。

  “你說句話啊!在寫什么!?”

  “在寫信?!?p>  “給誰寫信?”

  “陛下。”

  “狗皇帝還是對書院下手了,跟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跟他說,早年去到朝廷的那些學生都不是壞人,他們只是想為朝廷效力,為天下大同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希望不要為難他們。”

  譚如鳴瞪大了眼睛,“那些不知羞恥的人?!”

  “不是的?!蓖蹶柮黛o靜說道,“我只是一介書生,從不認為自己和朝廷是對立的,我的學生自然也是如此,他們都是很好的人,無論是留在書院的還是去到朝廷的。”

  “那——既不在書院又不在朝廷的人呢?”譚如鳴幽幽說道,“他一去無蹤影,真是可惡。”

  “你想他嗎?”王陽明就這么直接問出來了。

  譚如鳴一下子紅了臉,連忙甩手,“誰想他!”

  “我早就看出來了?!?p>  “看出來什么?!?p>  “你的心思?!?p>  “我沒有心思。”

  “是嗎?”王陽明笑瞇瞇地問道。

  譚如鳴白了他一眼。

  信寫好了,王陽明把它折好,裝入信封,糊了封口,遞給譚如鳴。

  “做什么?”譚如鳴不解。

  “你去找他,順便給我送信?!?p>  譚如鳴蹭地站起來,舔了舔嘴唇,氣息雜亂無章,眼神飄忽不定,躊躇許久,翁聲道:“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山海關。”

  “你怎么知道?!”譚如鳴有些詫異。

  王陽明苦笑著搖搖頭,“其實他一直在給我寫信,飛鴿傳書,斷斷續(xù)續(xù)地有七八封了,雖然……大部分都是罵我的話,把我罵的狗血噴頭,但也說了些近況,上一封信說他要去山海關,然后去朝鮮?!?p>  譚如鳴怔了怔,更顯躊躇。

  “你去吧,記得別進京城,找人送進去就行,繞道去山海關?!?p>  “大師兄還在京城呢?!?p>  “所以你才別去?!?p>  “……沒事的,顧少言在京城當大官呢,他肯定會保著大師兄的?!?p>  王陽明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最后轉說道:“你去吧,聽說李讓也在山海關呢?!?p>  “我走了,書院怎么辦?”

  王陽明看了一下不遠處的滿目瘡痍,有些無奈,有些難過,“你去吧——去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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