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好幾年了。”
林尋舟盤腿坐在他面前,將浩然劍解下橫放,“哦?”
男子惋惜地打量著浩然劍,神色凄涼,仿佛這不是一把毫無溫度的劍,而是某個剛剛死去,尚有余溫的老友。
他抬起頭來,說道:“這劍的原主人已經(jīng)死了?!?p> 林尋舟的手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很快便恢復(fù)正常,臉上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
“哦?”
男子收回目光,平復(fù)心緒,戚容淡去,“你來找我,是想知道什么?”
林尋舟說不清,很多事情他都猜了個大概,但畢竟是猜測,也許他沒有猜全,也許他完全猜錯了,他干脆說道:“你先說,說完我再問?!?p> 男子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壺馬奶酒,倒了一碗遞給林尋舟,然后自己對著壺嘴豪飲了一口。
空氣中彌漫著獨特的味道。
林尋舟皺眉,酒是酒,奶是奶,他想來是不碰這種奇怪的東西的,更何況他現(xiàn)在連瓊漿玉露也喝不下去。
“我剛來時,也是喝不慣這里的酒,后來喝了十幾年,也開始覺得好喝了。”
男子又抿了幾口奶酒,搖頭笑道:“我叫北存義,這個你知道吧?是天道院的弟子,也是王室旁支,是文宗次子一脈,不過傳到我這里也是式微了?!?p> “按理說王族血脈是不得出仕或者經(jīng)商的,會被視為王族之恥,不過那時候家里生計已經(jīng)很艱難了,父親數(shù)次上書請求出仕,終得應(yīng)允,我也像寒門子弟一樣開始讀書求仕。”
“后來求仕不成,我倒是天道院選上,說我根骨奇佳,要傳我武功,家里也同意了。”
“那是我最快活的時候了,不用擔(dān)心家里的生計,自己也落得自在。”
北存義旋即凄然道,“又后來燕山君繼位,暴虐嗜殺,父親上書勸誡,當(dāng)場被殺,隨后又去抄家殺了我母親,我聽到消息,連夜從天道院跑了出來。”
“一路逃亡,稍作休息都不敢,一直跑到明國的遼東境內(nèi),一頭昏死過去,后來被人就醒,我還是怕,便繼續(xù)跑。我不敢南下中原,朝鮮駐明國的使團(tuán)藏有諸多高手,專為朝鮮抹殺外逃的要犯。”
“我就沿著明國的邊境一直走,走到你們的大同,在那里出關(guān),我不愿為王庭效力,可不得不往草原走,一直走到這里,實在不想走了,就留了下來。”
“一晃已經(jīng)十年了?!北贝媪x感嘆道,繼而又掩面啜泣,“我連父母的尸骨都沒能見到……”
他斷斷續(xù)續(xù)嗚咽了許久,才緩緩?fù)A讼聛?,眼眶已是微紅,散亂的須發(fā)被淚水粘在臉上,擦了又擦,還是狼狽。
“失態(tài)了?!北贝媪x低聲道,“這就是我的故事,有什么要問的嗎?”
“為什么不反抗呢?”林尋舟問他。
“反抗?”北存義搖頭,“怎么反抗?我們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與朝廷對抗?你以為人人都是能氣蕩山河的劍仙?一劍破了千萬官軍?”
“凡人當(dāng)然凡人的辦法?!绷謱ぶ酆V定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君主視民如草芥,民亦視君如仇寇。”
“何不造反?”
北存義深深望了他一眼,“是!沒錯!但是——很難!”
“這天下猶如一座巨塔,層層相加,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百姓死死壓在低端……不,應(yīng)該說是將所有想反抗的人死死壓在低端。”
“就百姓而言,你要造反,鄰里鄉(xiāng)人就會因害怕連坐或者想要賞賜而告發(fā)你,地方的官府要捉你,你就得跑,多數(shù)人的造反往往止步于此。”
“就算你僥幸拉攏了百姓,除了地方的官府,馬上就會被州府圍剿,州府不行還有道府,而你要對抗的不僅僅是官府,還有千百萬寧可被欺壓也不愿動蕩的百姓?!?p> “就算你拉攏了所有百姓,推翻了一層層官府,最終還要面對官府的圍剿大軍,百萬流寇也不是十萬官軍的對手吧?!?p> 林尋舟沒想到他能將這種事看得如此清楚,要么是有人說給他聽的,要么他就是真心謀劃過這件事。
“你看——”北存義慘笑兩聲,“除非犯了眾怒,否則朝廷可以隨意欺壓一個人,一個家,你反抗不了,也沒人在乎?!?p> 林尋舟張嘴想要說些什么,被北存義伸手?jǐn)r住,“我們討論這個有什么意義嗎?”
確實沒有。
“那么,小師叔的確來過?”他問。
“師叔啊……我還以為他就是你的師傅。”
“的確如此,不過書院一直是掛在院長名下的?!?p> “這樣……”北存義的目光又落到浩然劍之上,再望著林尋舟,端詳著他的面龐,嘆氣道:“后來我就在這里過了很久,靠教那些胡人說漢話為生,每次王庭征兵的時候跟著年輕人一起東躲XZ,在明軍掃蕩的時候跟著大家一起逃命?!?p> “能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悠悠道,“比我原先的命運好得太多?!?p> “直到有一天,那個人找到了我,當(dāng)時他穿得破破爛爛,身上全是穿越大漠留下的沙塵,我卻一眼看出他不是普通人?!?p> 北存義盯著林尋舟,“我和他說話,談到蒼生,他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談到權(quán)貴,他就變得殺意凜然,你和他很像,不是相貌,是氣質(zhì)?!?p> “但你比他冷得多?!?p> 北存義把目光從林尋舟身上移開,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他們早就知道我在這里,只不過懶得殺我,卻沒想到我還能有這么大的作用?!?p> “什么作用?”
“我能扮演一個其他人替代不了的角色——一個被迫流亡的慘人?!?p> 林尋舟深深皺眉。
“你想——你是聞名中原的劍客,平生最好打抱不平,無論作惡的是土匪惡霸還是權(quán)貴公卿你都是拔劍相向?!?p> “你幫助了不少人,可并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皇帝!只要皇帝還在,百姓就不能做自己的主,總有源源不斷的慘案發(fā)生,你救得過來嗎?”
“你想除去皇帝,但根本做不到,連最慘的百姓都不敢?guī)湍?,這些人根本就不能想象沒有皇帝的日子是怎樣的?!?p> “但突然有人告訴你,在塞外的屬國同樣有個壓迫百姓的皇帝,而且比你們自己的皇帝更殘暴更嗜殺,可他是外國的皇帝,而且是一個小國。”
“你想,如果替那里的百姓除了這個暴君,既能救百姓于水火,更能讓國內(nèi)的百姓看看,殺掉一個皇帝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這樣或許會有更多的人和你一起反抗?!?p> “然而——”北存義語氣驟降,“你所想的一切,那些權(quán)貴、那些公卿早就想過了,因為這消息就是他們傳給你的,你的思緒被他們牽著走,你怎么想,會怎么做,他們都知道,就等著你自投羅網(wǎng)。”
“這真的是個絕好的機會,不僅能拯救屬國的百姓,也許還能趁機徹底鏟除皇帝?!?p> “你快要下定決心了,但還有所顧慮,于是那些人告訴你,在草原,有個僥幸從暴君手中逃出來的人,他家破人亡,亡命天涯,你若有懷疑,不如去看看他?”
北存義說完了,靜靜地等著林尋舟的反應(yīng)。
林尋舟比他顯得還要平靜,即便這全部都是北存義的猜測,他相信了,因為他原本的猜測也差不多,只不過沒那么具體。
他想了一會,只糾正了一點:“朝鮮君主稱國王,不是皇帝?!?p> 北存義愣了一下,“對?!?p> “那么,你都與他說了些什么呢?”
“只是說了些事實?!?p> 林尋舟兩指并攏,按在劍柄之前,“這是那些人教你說的?”
北存義搖頭,“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是誰的,自始至終,我沒有見過朝廷的人,無論哪個朝廷。”
這句話,既可以看做是北存義真的不知情,卻也可以認(rèn)為那些人已經(jīng)算中了一切,連露面的必要都沒有。
“他走以后我越想越覺得不對,便托人打聽,得到的消息是——燕山君死了。”
林尋舟問,“怎么死的?”
“對外稱是被群臣所廢,擁立了晉城大君做為新王。”
“可靠?”
“不可靠,因為那個人沒有回來?!?p> “他死在了朝鮮?”
“我覺得是。”
林尋舟沉默半晌,再問,“什么人可以殺掉劍仙?”
“誰都可以?!?p> “為什么?”
“你和他,都覺得自己很厲害?!北贝媪x搖頭,“這是錯的?!?p> “你是想說就算是劍仙,氣力也有限,而人是殺不盡的?”
“對。”
“我們不會跑么?”林尋舟不屑一顧。
“如果你跑不了呢?”
林尋舟明白他的意思,但覺得很無聊,“總是有些人,明明不會武功,還喜歡以己度人,憑想象去揣測所謂的高手。”
“我告訴你,哪怕是一萬騎兵,一千高手,也攔不住一個想走的劍仙?!绷謱ぶ蹟蒯斀罔F道,“只有他不能走,而不可能走不了?!?p> “沒有人能天下無敵?!?p> “是。”林尋舟承認(rèn)這點,“但很難?!?p> “有多難?”
“需要一個絕頂高手,十個一流高手,一千個二流高手,一萬以上的精銳騎兵,才有可能達(dá)到你說的殺之不盡,氣竭而死。”
北存義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說的這些,傾國之力,是可以做到的?!?p> 官軍與天道院,這便是朝鮮王室統(tǒng)治的根基,如果有人要來殺你們的國王,那必然是要傾國之力相抗的。
“天道院的前院長也死了,是和燕山君同一天死的,同時死的絕對還有很多人,因為此后天道院一蹶不振,幾乎退出了朝堂,不干政事?!?p> “天道院……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怎樣的地方?”北存義露出復(fù)雜的神情,似是懷念,又是畏懼,變換不定,最終歸于平靜,“如果你只想學(xué)一身本領(lǐng),那天道院是最好的地方;如果你想借天道院之名登上仕途,同樣是個很好的選擇。”
“但如果你走得再高些,就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覺得和藹的天道院是個多么可怕的東西……它像你們的書院,但比書院影響大得多,表面上它是獨立于朝廷之外的,實際上與王室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替朝廷選拔武林高手,也替朝廷捕殺異黨,朝廷便許他們一家獨大,整個朝鮮只有天道院有權(quán)開門收徒?!?p> “天道院與朝廷勾結(jié)欺壓百姓,而且日漸做大,到我逃亡之時,朝廷已有半數(shù)官員出自天道院了,燕山君對此熟視無睹,仍是重用他們,真乃禍國殃民!”
說道慷慨之處,已是中年的北存義悲憤不已,怒而拍地,舉起酒壺,痛飲數(shù)口,竟隱有泣聲。
林尋舟想問既然如此,天道院院長為什么會為燕山君而死,他才是最應(yīng)該盼望小師叔殺了暴君,而后名正言順接管國家的人。
旋即,他又明白——小師叔怎么可能只除一個暴君,而視天道院于無物呢?
北存義深吸幾口氣,眼眶通紅。
林尋舟安慰道;“天道院一蹶不振,新王至少能保證不被篡權(quán)?!?p> 北存義搖頭,“沒用,繼位的晉城大君我知道,是個很溫和的人,他做不來什么雷厲風(fēng)行的事情,而天道院即便如此境地,仍不容小覷,他應(yīng)付不了的。”
林尋舟點點頭,不再過問。
他一直都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從來只在乎身邊的人,驅(qū)使他一路走到這里的,到底是天下大義還是查明真相,真的說不清。
他確實說過心系天下,為此他可以放棄自己的自私,不顧身邊人的安危,但那僅限于“天下”,朝鮮——明顯不在他以為的天下之內(nèi)。
“有什么打算?”
“去朝鮮啊?!绷謱ぶ圯p描淡寫道,“去拆了天道院。”
“或許又是一個陰謀?!北贝媪x提醒道,“他們精于算計,那位不也是中了圈套嗎?”
“沒有——小師叔心里很清楚,否則他不會把浩然劍留下來?!?p> “嗯……還是小心為上?!?p> “前幾日皇帝找到了我?!绷謱ぶ酆鋈徽f道。
“?。俊北贝媪x頗為詫異,“是要與你和談?”
林尋舟沒有回答,而是說道:“所以沒有陷阱——他不希望我再查下去了?!?p> 若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那更應(yīng)該希望林尋舟順著這條線索走下去,一直走到朝鮮,步李溫良的后塵。但皇帝撇下文武百官親自追到了草原,正說明了他已走投無路。
去朝鮮,拆天道院,殺皇帝!
晚風(fēng)拂草,林尋舟牽馬走出呼格部,那些小孩仍是遠(yuǎn)遠(yuǎn)避開他。
北存義披著破襖,站在高處目送他離去,落日余暉之下依稀可見他飄揚的須發(fā)。
風(fēng)吹草,人相望。
林尋舟忽然想起了易水送別一詞,不禁搖頭失笑,只笑了一瞬,他面色又冷了下來。
“你們皇帝身邊有人想殺他。”帳篷里,北存義是這么和他說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他們曾經(jīng)聯(lián)絡(luò)過天道院,那時候你們還不是這個皇帝,而我是天道院中頗有天分的弟子?!?p> “有人要與天道院聯(lián)手殺了大明皇帝?還不是為了殺嘉靖,而是為了殺‘皇帝’?”
“對?!?p> “篡位?!绷謱ぶ蹟喽ā?p> “而且你們的皇帝還以為身邊盡是親信,才敢跑來草原?!?p> “他會死在這里。”
“你不在乎?”北存義問他。
“有點。”林尋舟淡淡道,“我想親手殺他,不過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去朝鮮,那么回來再鞭尸也不是不行?!?p> “那皇帝會死呢?!?p> “皇帝死了會怎么樣呢?”林尋舟盯著北存義的眼睛問道。
“皇帝死了不會怎么樣?!北贝媪x抬頭直視林尋舟的目光,“總有人覺得皇帝死了就是天崩地裂,馬上就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亂,其實哪有那么嚴(yán)重,只要下個皇帝能穩(wěn)定人心誰敢犯上作亂?所以該殺還是要殺,該死還是要死?!?p> 有趣。
“早聞朝鮮崇禮重教更勝大明,沒想到能出有你這種想法的人?!?p> 北存義慘笑,“所以我亡命天涯了。”
那時林尋舟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準(zhǔn)備起身離開,沒想到北存義叫住了他。
“你……確定要看著皇帝死?”
此刻林尋舟牽馬越過小丘,走到已經(jīng)看不到北存義的地方,翻身上馬,向南而去。
有的人,即便洞察了世道艱難的真相,也有心系天下的念想,更經(jīng)歷了極慘的事情,吃了很多苦。
卻在某個關(guān)頭勸自己或者勸別人——真的要這么做嗎?
懂得很多道理,但有時卻做不到。
包括林尋舟。
他嘴上說著天下大亂就天下大亂,但明白皇帝真的可能命懸一線的時候確實猶豫了一會。
雖然只有一會。
但畢竟是有。
林尋舟攥緊了韁繩,伏下身子,貼近馬背,感受著劃過臉頰的疾風(fēng)。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猶豫真不是多余的。
皇帝可以死,問題在于他怎么死。
死在林尋舟手里問題很大。
但他若是莫名死在了草原——身邊隨從或死或匿,尸體被邊軍發(fā)現(xiàn),那就很麻煩了。
前者不過是大明之內(nèi)的巨變。
后者則可能引發(fā)胡人與華夏之間的大戰(zhàn)。
并非兩國之間的交戰(zhàn),而是兩種文明之間不死不休的血戰(zhàn),那真的是伏尸百萬,血流飄櫓。
“呼……”
林尋舟所能接受的最多是天下大亂,但若是整個天下崩壞——也許他會痛悔自己的不作為。
所以還是去看看吧——順著嘉靖走的方向去看看,能碰到就碰到,碰不到也是天命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