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盛倒了一杯茶遞給林尋舟,坐回了王世貞旁邊。
他不明白,林尋舟為什么還要過來。
王世貞也不明白,此外還不明白他為什么會趁自己也在的時候過來。
原本因為行事嚴(yán)峻,他已經(jīng)做好了作壁上觀的準(zhǔn)備,誰來拉他為伍都不同意。但今日內(nèi)閣庭議的消息傳了出來,讓他倍感心慌。
楊繼盛曾經(jīng)提出的“削南補北”的軍餉案被一個御史改了改,竟又提了出來,而且內(nèi)閣一致通過。
他認識那個御史,他是嚴(yán)世蕃的門生,不過這都不算什么,關(guān)鍵在于內(nèi)閣同時新命了大同的總兵——仇鸞。
此人出身將家,襲封咸寧侯。任甘肅總兵,以阻撓軍務(wù)為總督曾銑所劾,革職逮問,后又誣陷曾銑而出獄坐廢家居,之后便借著害死曾銑的功勞投靠嚴(yán)嵩,約為父子。
如今內(nèi)閣將他由甘肅總兵改任為大同總兵,看起來是降職,但大同乃九邊之一,不僅備有重兵,更重要的是有權(quán)與塞外胡人貿(mào)易,這一點,是甘肅總兵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一旦邊境貿(mào)易為嚴(yán)黨掌握,輕則貪污糧餉,重則販賣軍火,漠北胡人本就兇狠,一旦讓他們有了火銃火炮,那將不堪設(shè)想。
權(quán)衡再三,他還是決定來與楊繼盛商量一番,在他看來,這已經(jīng)是拿性命相搏了。
林尋舟抿了一口茶,好像才注意到二人的目光一般,“大人們是要討論政事嗎?”
這是一句廢話,他本就是在街上瞧見滿臉憂愁的王世貞才尾隨而至的,也能猜個大概。
二人沒有作答,林尋舟有些尷尬地笑笑,“在下不打算妄論政事,也不諳此道,只不過是因為馬上就要離京了,覺得還是再見見二位大人的好?!?p> “你為什么要見我們?”王世貞問道。
“我說過了,二位是這烏煙瘴氣的京城里為數(shù)不多我所尊敬的人?!?p> 這是實話,林尋舟的確是出于尊敬才來見他們的,不過,他也有話沒有說出來——趁他們還活著的時候。
“你又為何尊敬我們?”
“我知道二位是朝廷的忠臣,渴望維護大明的安平盛世,且心存正義,絕不與奸佞妥協(xié)。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p> 王世貞和楊繼盛面面相覷,“你又如何肯定我二人品行?”
“書上說的?!?p> “什么書?”
“史書?!?p> “史書?什么史書?”
林尋舟笑而不答,另說道:“二位覺得我是亂臣賊子,但我想,或多或少,二位還是有些認同我的吧?”
“荒謬!”王世貞斷然否認,“我二人乃朝廷命官,怎會認同你一個犯上作亂的賊子?”
楊繼盛張了張嘴,最終什么都沒說。
林尋舟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們,“二位又知道為何自古以來書生都有俠客夢么?”
“為何?”
“既然是書生,終究還是抱有匡扶天下的心愿的,但自古以來都是世道污濁,在朝在野,都是小人居多,書生想要伸向正義,又何其之難呢?受挫多了,也就心冷了?!?p> “但俠客不是這樣——他們是脫離于朝廷之外的書生,不但心存正義,且不會被功名利祿誘惑,也不被權(quán)勢所壓,他們本就流浪江湖,無所可失,只要武功夠高,便無人可以奈何?!?p> “不是這樣的。”楊繼盛搖頭,“我不羨慕你什么,書生與俠客也并不相通,你說我們心存正義,這或許是對的,但你似乎也覺得自己是正義的,這恕我不能茍同。”
“我們被許多東西束縛著,自己的前途、上官的威嚴(yán),的確有身不由己的情況,這是壞事,但不全是壞事;越是無所拘束的人,越容易滋生邪念,閣下仗著自己武功蓋世而橫行霸道,我看正是有此苗頭?!?p> “不錯。”王世貞附和道,“你們這些人自詡俠客,借著行俠仗義的名義行事猖狂,不過是把自己想象為天降英雄罷了。”
“是么,看來無論是好官壞官,對威脅統(tǒng)治的俠客看法都是一致的啊。”林尋舟感慨,轉(zhuǎn)而一笑,“我來此也不是有什么要緊的話說,只是想和大人們聊聊,看看書中所說的大人是什么樣子罷了,既已了解,在下這就告辭了?!?p> “書……”王世貞低聲道,“說起來,舟山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p> 準(zhǔn)備起身的林尋舟又坐了回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f道:“小師叔當(dāng)然知道——因為我們是一類人?!蓖nD一下,他又試探地問,“關(guān)于小師叔,二位大人知道些什么嗎?”
王世貞頓了一下,“不甚了解?!?p> 楊繼盛也同樣搖頭,“舟山先生來過好幾次京城,但與百官少有交流,倒是經(jīng)常與國子監(jiān)的年輕學(xué)生們相談甚歡?!?p> “先生北游之后,大家還偶爾會談起他,但漸漸的,大家都不肯提起先生了名諱了,仿佛默契一般,緘口不言,”
“是么。”林尋舟對此倒不覺得意外,他站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禮,“那在下就告辭了?!?p> 二人也站起來回禮,縱使他們對林尋舟并無太多好感,但至少他還是守禮的。
“順便問一下,二位知道嚴(yán)府怎么走嗎?”
“嚴(yán)府?你莫不是要去找嚴(yán)嵩?”王世貞驚詫道。
“是去找嚴(yán)世蕃,有些私人恩怨?!绷謱ぶ鄣f道。
略一思索,王世貞沉聲道:“今日內(nèi)閣庭議,嚴(yán)嵩嚴(yán)世蕃俱在,明日還要批紅,他們今夜必定在內(nèi)閣值房過夜?!?p> “內(nèi)閣值房在哪?”
“西苑?!?p> “知道了。”林尋舟點頭,臨出門時,回頭說了一句,“二位大人保重?!?p> 王世貞和楊繼盛面面相覷,不明白林尋舟為何要說這話。
楊宅外的小巷中,林尋舟給幾個被五花大綁的錦衣衛(wèi)松開繩子,“知道回去怎么說嗎?”
“知道知道,我們什么也沒看見。”幾人紛紛點頭。
“等到了換班時間再走吧,免得讓人懷疑。”
刷——長劍抖出一個漂亮的劍花,被緩緩收回劍鞘。
“怎樣?”朱素嫃挑眉道。
顧少言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劍式華麗,劍法卓越,想必是日夜練習(xí),如此,應(yīng)付尋常小賊已是足夠?!?p> “尋常小賊?”朱素嫃緩皺眉頭,“大人是說我這是徒有其表嗎?”
“是?!鳖櫳傺云届o說道,他沒有惶恐地拱手道歉,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他希望朱素嫃能認清自己的實力。
朱素嫃也沒有任何責(zé)備的意思,同樣很平靜,只是略有傷感,“果然啊……”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須知,天下練劍者千萬,小有成就者不足萬一,真正能冠以高手之名的更是寥寥無幾?!?p> “真正的高手——如今有幾人呢?”
“兩人……或者一人。”顧少言神色暗淡下來,憑眺天際。
天色在這一瞬間徹底暗了下去,夜幕降臨,朱素嫃因此看不清顧少言的表情。
“一人說的是舟山先生吧?”朱素嫃試探問道,“兩人……是將林尋舟也算進去了嗎?”
反了。
但顧少言還是點頭,“是啊?!?p> “我記得……大人和那林尋舟師出同門吧?”朱素嫃小聲說道。
顧少言笑了笑,“殿下,天色已晚,卑職送您回宮吧?”
朱素嫃努力想看清顧少言的表情,卻還是一片模糊,沉默良久,說道:“抱歉,有勞大人了?!?p> 入夜以后的皇宮宮道上每隔十丈便設(shè)了一盞長明燈,既足以照明,又不失皇城威嚴(yán)。
西苑卻不如此,這里是內(nèi)閣值房所在,朝廷中樞之地,無數(shù)機要秘文日夜來往與此地與六部之間。
值房之中燈火通明,那是今夜留守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在處理公文,門外站著一個太監(jiān),只有他才有權(quán)在內(nèi)閣和六部之間往返送信。
此外一片漆黑,一盞燈都沒有,仿佛一片空寂。
林尋舟卻感覺到了數(shù)股綿長的氣息,毫無意義,那是隱藏在暗處的大內(nèi)高手,僅從內(nèi)息判斷,這些人的實力遠高于當(dāng)初在清歡坊外的幾人。
足足在這里等了一個半時辰,林尋舟才趁著太監(jiān)離去之機,混雜在他的腳步中接近值房,否則他幾乎要凍僵在寒夜中。
房內(nèi)只有嚴(yán)世蕃一人,正低頭看著奏折,細聽卻有輕微的鼾聲,必然是年事已高的嚴(yán)嵩已經(jīng)早早睡下。
又在門外等了好一會,林尋舟確定那些暗中的高手已經(jīng)轉(zhuǎn)去了別處,便直接推門而入。
嚴(yán)世蕃聽見響聲,不滿地抬起頭來,心想誰敢擅闖內(nèi)閣值房?
下一瞬,他就踉蹌著退后,“你!你!”
林尋舟逼近幾步,他就后退幾步,直到哐地撞到身后的桌上。
“你怎么進來的!”
“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去得,皇宮如此,你嚴(yán)府也一樣?!?p> 如此明目張膽的威脅,嚴(yán)世蕃卻不敢有所怨言,只是咬牙問道:“你想做什么?”
“數(shù)日前,與嚴(yán)公子在清歡坊相逢,甚是倉促唯恐嚴(yán)公子怪罪。”林尋舟順勢坐到了桌上,“特來拜見?!?p> “清歡坊?!”嚴(yán)世蕃馬上就明白了林尋舟的來意,慌忙道:“您放心絕沒有向人提起過那天的事,我實在不知那是您的姐姐,否則萬萬不敢如此啊!”
行事向來張狂的嚴(yán)世蕃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說話,即便是在嘉靖面前都不曾有過,因為他知道嘉靖不會動不動就殺了他,而面前這位卻是說到做到的。
三年前的那一幕實在將他嚇得不輕。
“是么?”林尋舟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眼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開始微微顫抖,說話都帶著顫音,看著也不像說假話的樣子。
“那樣最好,我不希望有人去打擾我姐姐,當(dāng)然你也不用給她什么關(guān)照,像平常一樣就行了。”
“是是……”嚴(yán)世蕃連連點頭。
林尋舟站起來就準(zhǔn)備走,他本來就和嚴(yán)世蕃沒什么好說的,要不是擔(dān)心嚴(yán)世蕃走漏了風(fēng)聲,他才懶得來這里。
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林尋舟一個側(cè)身靈巧地閃到門邊。
來者是一個年老的太監(jiān),站在門外,輕聲道:“小閣老,請帶上昨日和今日的批紅,陛下在御書房相召?!?p> 嚴(yán)世蕃驚慌地望向林尋舟,后者給了他一個凜冽的眼神,他只好硬著頭皮答道:“遵旨。”
太監(jiān)就此離去。
嚴(yán)世蕃咽了咽口水,“你……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林尋舟自己也不知道,他讓嚴(yán)世蕃應(yīng)了下來,完全是出于下意識地。
去見皇帝?
他并不存在什么疑問,硬說有也只是對王陽明幾人的說辭,他是從心底堅信小師叔的失蹤是皇帝一手操縱的。
那去殺皇帝?
他不覺得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上一次之所以功敗垂成,是他太過招搖,直接從外城殺到內(nèi)城,若是悄然潛入,必然是另一個結(jié)局。
但話說回來,殺皇帝這種事,不招搖那就太無趣了。
可現(xiàn)在還為時尚早——至少他要先查清小師叔的下落。
那就當(dāng)是閑聊吧。
他轉(zhuǎn)向嚴(yán)世蕃,問道:“御書房怎么走?”
嘉靖輕輕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穴位,稍微提了提神。
昨日的批紅還沒處理,今日內(nèi)閣就又議了一件大事。
替換大同總兵,這并不是一件小事,更何況嚴(yán)嵩所推的人選是仇鸞——一個小人。
但嘉靖仍舊是應(yīng)允了,他很清楚,所謂權(quán)傾朝野的嚴(yán)嵩,也是要為其黨羽謀利的。
噗——有人倒在地上。
嘉靖皺起眉頭,“陳洪?”
陳洪不在,推門而入的是嘉靖深深印在腦中的一張臉。
“好久不見,陛——下?!?p> 嘉靖平靜地看著林尋舟,他沒有問你是怎么進來的這種幼稚的問題,他和李溫良打過不少交道,太清楚這師徒二人的實力了。
二人就這樣靜靜相互看著,都要把對方最新的模樣記在心里。
“師兄來了。”嘉靖緩聲道。
“哦?!绷謱ぶ蹧]有太大反應(yīng)。
他知道嘉靖在用師兄威脅他,不過他也沒打算今晚拔劍,更何況他越是讓嘉靖覺得忌憚,師兄就越是安全。
此外他還聽出了院長沒有來——否則嘉靖早就搬出院長來了,用不著提師兄。
師兄來了院長卻沒有來,林尋舟稍微能猜出一點端倪。
“小師叔去北游了?!奔尉刚f了第二句話。
“哦。”林尋舟還是這么回道。
嘉靖不再說話了,他清楚地明白說什么都毫無意義;他也沒有動,從御書房的門口到他的位置有十幾步,比三年前那一次要長,可他現(xiàn)在并沒有重重侍衛(wèi)相護,那么一步還是十步差別并不大,那不如端坐上位,以持威嚴(yán)。
長劍破窗而來——林尋舟輕輕一躍便避了開來。
朱素嫃持劍而立,怒目而視,“逆賊!”
她身后是驚詫不已的顧少言。
他早該離去,奈何朱素嫃帶著他在宮內(nèi)繞了一圈又一圈,仍是沒有回宮的意思,最后他們又回到了御書房。
看到了倒在門口的陳洪。
不及再有人說話,朱素嫃提劍就刺,直撲面門,林尋舟只伸出兩指,在劍鋒離眉心不過一寸的距離時以指夾劍,長劍竟動彈不得,再一甩手,長劍直接脫手,被甩上半空,再穩(wěn)穩(wěn)落在林尋舟手中
他單手橫持長劍,運氣一震,長劍應(yīng)聲而斷。
顧少言立刻抽刀站在朱素嫃面前,決然地看著林尋舟。
“切?!绷謱ぶ鄢芭乜粗?,又轉(zhuǎn)向嘉靖,“陛下,來日方長呢?!?p> 說著,扔下半截的長劍,悠悠踱出御書房,消失在夜幕之中。
顧少言刷地跪下,“臣罪該萬死,讓賊人威脅圣體?!?p> 嘉靖面色陰沉,卻輕輕搖頭,“此事不怪于你,林尋舟要來,不是幾個人就能擋住的?!彼D(zhuǎn)向朱素嫃,“受傷了嗎?”
顧少言這才看向朱素嫃,小聲問道:“殿下無恙否?”
朱素嫃搖頭,“無恙?!辈卦谏砗蟮挠沂謪s在不住顫抖,那是在林尋舟奪劍時被其勁道所傷。
嘉靖嘆了口氣,“退下吧,朕還有奏折要批?!?p> “陛下?!鳖櫳傺猿谅暤溃俺伎仲\人去而復(fù)返,請準(zhǔn)臣帶錦衣衛(wèi)隨行護駕?!?p> “不必了?!奔尉干钌羁戳艘谎垲櫳傺?,“你把公主保護好就行了?!?p> 二人聞言一怔,飛快地互相瞥了一眼,便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