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秋天是一個讓人悵惘悲寂的季節(jié)。泛黃的落葉不管情愿與否都要離開枯禿的枝木,落在黑色土壤上,慢慢腐爛成泥,最后又為曾經滋養(yǎng)過它的枯樹奉獻來年冒出綠芽的生機。
在一片荒寒之地,一條靜淌淌的大江如蜿蜒的巨蟒盤臥在叢林與荒原之間,江面一層濃濃的霧靄遮住了茂密的森林,高度過于拔尖的大樹在江霧中若隱若現(xiàn),遠遠看去,像是綿延在云端的山巒。
似乎深秋近冬的寒冷和靜寂都與這大江無關,它只是靜靜臥在那兒看著荒原叢林中上演的一幕幕。
......
......
一群渙散的殘兵敗將逃竄到江邊,刀劍和盔甲的碰撞發(fā)出混亂嘈雜的敲擊聲,每個人身上的斑斑血跡,被扯得稀爛的戰(zhàn)衣;深可見骨的傷口以及左右踉蹌晃動的步伐無不透露著他們剛剛打了一場敗仗,落荒而逃至此。
這些人一見江水,就像是在牢籠中困了許久的猛獸見了可口的羔羊一般,刷刷地蜂擁而上。
人群中一人,丟了頭盔,一頭散發(fā),右額頭上一處傷口滲出的血和著一綹頭發(fā)凝結成了一個小血痂,彎彎得像把利刃,給那張看著俊氣的臉增添了幾分殺氣。
只見他雙目聚神,兩道濃厚的眉毛緊緊一皺,變得更加黑密,嘴巴緊閉,臉上被血跡和泥土抹得略顯狼狽。從獨特鮮明的戰(zhàn)衣配飾和神態(tài)可以斷定他就是這群殘兵敗將的將領。
他警惕而又有點無奈地向四周看了看,用力將手中的劍插在地上。這時他的副將小步跑來,將剛剛裝滿水的水袋遞給他后,有些沮喪地說道:“前有大江攔路,后有北燕追兵,少將軍有什么脫圍的辦法嗎?”。
這不過是死亡前的寬慰,年齡有些大的副將看著這位他向西楚王保證要保護好的少將軍,那張滄??蓍碌哪樕祥W過一絲愧疚和惋惜。
這位少將軍頓時憤怒起來,他大口地往嘴里灌水,企圖用它來平息心中的怒火。
這次的作戰(zhàn)計劃由主帥---榮國七皇子捷王殿下提出,要他以自身為誘餌,誘敵深入,然后再由捷王殿下迂回包抄,利用地形的優(yōu)勢,圍殲北燕大軍。
作戰(zhàn)計劃本身是很好的戰(zhàn)術,而他也完成了任務,畢竟敵方主帥知道他是大榮王朝西楚王林章之子后,滿是激動地要活捉他,以求報仇雪恨之余揚名天下。
只是他到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這是捷王殿下給他設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要假借北燕之手除掉他。
這位年輕氣盛的少將軍沒了出征時的滿腔熱血和意氣風發(fā)。如今只是內心悔恨給自己那百戰(zhàn)百勝被稱為西楚戰(zhàn)神的父親丟了臉面。
習習秋風吹過,然而江面的濃霧卻依然嚴嚴實實地遮住了江中以及江對面的風光。
漸漸的,急促的馬蹄聲和整齊的腳踏聲越來越近。這幫剛準備休息一會兒的敗兵都變得緊張恐懼起來,仿佛聽到了宣判他們最后命運的鐘聲。
那名副將看了一眼少將軍,然后摁住自己心中的恐懼,大聲叫喊,整頓著混亂的士兵,準備做最后的抵抗。
西楚子弟血染沙,不死不勝不歸家。
不一會兒,這群敗兵便列好陣型,準備接受他們最后的榮光----戰(zhàn)死沙場。
少將軍騎上僅剩的一匹白馬,緩緩走到陣前。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作為西楚戰(zhàn)神的兒子,戎馬生涯的首戰(zhàn)便要灑血疆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戰(zhàn)死換回西楚軍不降的榮光。
空地前面的樹林里,一群群被驚嚇的鳥兒黑壓壓地飛出來。在空氣中散布死亡的氣息。
那名副將也準備向前,和少將軍一起迎接死亡的到來,忽而他斜光一瞥,發(fā)現(xiàn)江中一只小船從云霧中穿出,如同魚兒從水面躥到空中,呼吸外面世界的空氣。
這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曙光。
戰(zhàn)爭的意義在于無論是以寡敵眾還是以多攻少,死亡都會降臨到對陣雙方。然而戰(zhàn)勝的一方總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忘記腳下將士的鮮血和尸骨。
西楚軍的士兵們抱著必死的決心,個個如同死士一般揮舞手中的刀劍,眼睛被鮮血染成了一片紅色。
當一個人決定放棄自己的生命時,眼前的任何障礙都變得不堪一擊。他將是最勇猛的戰(zhàn)士。
這或許就是西楚軍威名遠播的原因:將士們在最后的關頭都變成了以一敵百的死士。
林中的鳥兒早已各自逃竄飛走,避開這片鮮血淋漓的慘烈戰(zhàn)場。一條條由鮮血構成的細流好像無數(shù)條在地上爬行的烏紅毒蛇,慢慢匯入大江,將江面靠岸的一片區(qū)域生生變成了血腥的大染缸。
戰(zhàn)斗結束得很快,打掃戰(zhàn)場卻費了一些功夫。
一名北燕副將在接受了下面士兵的搜查報告后,面帶疑惑和失望地跑向此次北燕進犯大榮王朝的主帥,慕容鐵。
“啟稟將軍,沒有發(fā)現(xiàn)林越的尸首”。
林越就是西楚戰(zhàn)神林章之子,初次征戰(zhàn)沙場的少將軍。
慕容鐵輕撫頷下已經有些泛銀的長須,略微思忖片刻過后,雙腳微夾胯下的烏黑坐騎,緩緩往江邊過去。
望了一眼云霧繚繞的江面后,他下令道:“撤兵”。心里暗暗嘀咕道:“西楚戰(zhàn)神的兒子料來也不是虎父之下的犬子”。
隨后又失聲大笑道:“哈哈哈,榮國危矣”。
......
撥開江面的濃霧,就能發(fā)現(xiàn)一方小舟正閑散地隨波漂流,仿佛在白茫茫一片之中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它在江面穿行。
舟蓬里,一位身著烏黑粗衫的少年正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落魄將軍。雖然沒有鮮艷華服,但這少年一張俊秀無比的面容在那粗布舊衫的襯托下,更顯非凡脫俗,飄逸俊朗。
忽然他嘴角微斜,露出一閃即逝的淺笑后,正襟危坐等待眼前的將軍醒來。
只見這敗軍之將睫毛微蠕,眉頭快速地皺了兩下后,便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摸了摸感覺到疼痛的脖子后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完全清醒過來。
看見眼前脫俗少年,林越驚疑問道:“你是誰?我這是在哪兒?”。話音未落,他向四周看了看,便明白自己身處一小舟之中。昏厥過去前的情形也全都浮現(xiàn)眼前。
他臉色開始變得有些猙獰,但眉宇間又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劫后重生的歡喜。
“你在哪兒?很明顯是在船上,我是誰?也非常明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叫楚立”。輕輕淡淡作答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絲傲氣,卻讓人覺得舒服順暢。
“救命恩人?”。林越皺了皺眉,小聲嘀咕了一聲。
“你的副將在廝殺開始前,將你打暈送到了我的船上,托我護你逃離戰(zhàn)場”。
林越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始末,靜默片刻后,他直起身子,微微一躬,行禮道:“在下林越,多謝兄臺救命之恩”。
楚立微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只是我這船太小,也就只能救下你,至于那些將士們都......”。
林越聞言陷入悲慟之中,他走出船蓬,來到甲板上,兩岸的樹木風景都往后退著,他望向逃離的地方,卻只看見云霧一片,然而又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眼眶變得有些紅潤。
隨著小船前行,霧慢慢散開,此時天空中傳來陣陣嘎嘎聲,聽起來像是在叫喚著:糟糕,糟糕,糟糕。
那叫聲讓人既覺孤寂,又顯悲涼。
一只孤雁緩行飛過,為避寒冬,往南飛去。
......
最是寂寥大雁聲,枯葉辭樹獨一人。
......
楚立聽到大雁的聲音,也來到甲板上,他雙唇緊閉,雙目微闔,俊秀的臉龐爬上了一縷淡淡的憂傷,仿佛有幕悲痛的畫面從他眼前閃過。
而林越臉上的悲傷則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沉重。靜默良久,林越首先出聲打破了寧靜。
“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北邊”。
“那是北燕境內?”。林越有些詫異。
“難道你是北燕人?”。
“哼......”。
楚立冷笑一聲。
“我若是北燕人,你現(xiàn)在已是階下之囚”。
林越點了點頭,略帶愧色說道:“是我失禮冒昧了,可是我們?yōu)楹我ケ毖??”?p> 楚立轉過身,神色泰然地望著林越,冷笑一聲后,正經說道:“難道少將軍不該為江岸對面死去的西楚將士做點什么嗎?”。
天空中大雁的叫聲愈發(fā)小聲,最后完全消失。它為了能活下去,到南方找尋自己的溫暖去了。而有些人為了活下去,卻要拋棄暖巢,迎接凜凜的寒風前行。
準確地說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有尊嚴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