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欞臺下一聲吼
總之,在我的耍潑無賴下,兄長總算是勉強(qiáng)給我撐了個店面,親自提筆做匾,名曰“尋音當(dāng)鋪”。
我的第一位客人是個貴家公子,卻全然沒有那種流里流氣的味道,我也就沒轟他走。
之所以這么說,完全是因?yàn)榍皟扇沼袔孜涣骼锪鳉獾墓痈鐑赫杀晃倚珠L看到,那是當(dāng)機(jī)立斷給丟出去老遠(yuǎn),因此又是第三百次勸我關(guān)店。
我說以后不會允許那種人進(jìn)我店門,兄長這才妥協(xié)。
我給來人倒了杯茶:“請坐?!?p> 那人名叫敖澄,是個極俊俏的公子哥兒。
敖澄沒有看那茶一眼便說道:“有桃花釀嗎?”
我瞅了一眼身后堆滿茶葉罐子的柜櫥:“沒想到溫文爾雅的敖哥兒竟然愛飲酒,你若想喝,我便回去取一壇來?!?p> 敖澄擺了擺手:“罷了,茶便茶罷?!?p> 他手里端著茶杯卻并未見到有下一步動作,只是開口道:“你這當(dāng)鋪,能典當(dāng)什么?”
“曲子,凡是有故事的,都可以?!?p> 聽了我的話,敖澄臉上才有了些笑:“倒是個稀奇買賣?!?p> 我沒有說話。
敖澄看著手中的茶杯:“我喜歡一個姑娘,那日,她給我斟了杯酒,那酒釀地極苦,卻是我喝過的最香的……”
她是酒坊里最擅釀酒的姑娘,值得一笑的是,這姑娘并不勝酒力。
敖澄于她的初次相見便是在酒坊的窗欞下······
那是三月末,正是桃花兒開地“招搖”的時(shí)候。
敖澄正和他的友人們津津樂道地侃著他昨日買的字畫,眾人皆知,他敖澄最愛的兩樣?xùn)|西,一個是茶,另一個便是字畫。
三兩個人經(jīng)過那間酒坊,一人吸了一口桃花香驚嘆道:“想來又是那位姑娘在釀酒了?!?p> 敖澄向來不喜酒肉之歡,便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聽說那姑娘曾經(jīng)與當(dāng)今圣上······”
友人談了那姑娘半天,敖澄不禁翻了個白眼,他津津樂道于他的字畫的時(shí)候也不見他倆這般積極。
當(dāng)然,這兩人討論了半天,敖澄也未曾聽進(jìn)去半句。
當(dāng)天際只殘留一些余暉,幾個人才紛紛散了。
敖澄回府時(shí)又路過那間酒坊,那股桃花香依舊從窗欞縫兒中透出來。
屋里的姑娘點(diǎn)了燈,透過紙糊的窗,看到的便是那姑娘曼妙的身影,微彎下腰仔細(xì)地摘著桃花枝子。
面對如此景象,敖澄竟未曾有何反感。
“窗外是何人?”
屋里的人出了聲,敖澄回過神來時(shí)屋里的姑娘已經(jīng)放下了手里的樹枝站起身來。
敖澄連忙捋了捋頭發(fā),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緊張。
窗戶從里面推開,桃花兒香夾雜著酒香撲面而來。敖澄下意識皺起眉頭,他發(fā)誓不是有心的。只是他打心里對酒沒甚好感。
那姑娘長得一看便是富家女子,再不濟(jì)也是個小家碧玉的姑娘。怎會在這小酒坊憋屈著?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敖家公子哥兒?”
敖澄將目光從姑娘身上移開,拱手作了個揖:“正是在下,不知姑娘芳名?”
姑娘瞅了一眼敖澄懷里的字畫,隨口道:“桃畫?!?p> “桃畫……桃花兒?”敖澄將她的名字念叨了兩遍,“真是個有趣兒的名字?!?p> 桃畫抿嘴一笑,敖澄又作了個揖:“時(shí)辰不早了,在下告辭了?!?p> 桃畫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明日你可還來?”
敖澄轉(zhuǎn)身的動作一滯,抬眸望著桃畫的眉眼,猶豫了猶豫:“來的?!?p> “那桃畫在這兒等著?!?p> 我見敖澄手里的茶快涼了他也沒有要喝的意思:“桃畫?一聽便知道是假名吧?”
敖澄笑了笑:“誰會在意那些呢,我不知道她是誰。對我來說,還是對她來說,都是最好的。”
“第二天,你可真去了?”
“嗯,去了?!卑匠纬蛑舆€是沒喝,“那日,我喝了第一杯酒……”
那日桃花兒香氣依舊,敖澄與昨日一樣走到窗欞臺下看著桃畫釀酒,一個在屋外一個在屋內(nèi),來往的人都要往這兒瞥上一眼,心里無非嘀咕一句“這敖家公子哥兒竟對酒感興趣上了”。只是,感興趣的是酒、還是人。就不得而知了。
敖澄看到屋里墻上掛著的字畫,不免有些驚訝:“你也喜歡字畫?”
桃畫沒有抬頭,仔細(xì)地挑著桃花:“把酒于歡之人便喜歡不得?”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敖澄打開折扇給自己扇了扇,“只是未曾想字畫這等文雅之物,竟能與酒相配罷了?!?p> 桃畫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稀罕的字畫盡是些酒肉之人作的,你看的那幅也是?!?p> 敖澄面上一驚:“可是真的?”
沒有回應(yīng)他,桃畫只拿了剛釀的桃花釀放到桌上,斟了杯酒放在窗欞臺上:“自己一試便知?!?p> 酒上飄著一片桃花,酒面上又映著那姑娘的容顏,敖澄竟鬼使神差地端過去。細(xì)細(xì)呷了一口便皺起眉頭,嗷出一嗓:“苦!”
桃畫抬起手掩嘴一笑。
過了一會兒,敖澄看著酒杯里的酒,盯了一會兒又呷了一口,依舊嗷了一嗓:“苦!”
桃畫輕笑出聲:“便是苦,你不還是嘗了許多次?!?p> 敖澄看著半杯酒:“確實(shí)苦的很?!?p> “哦。那興許是還沒釀好?!?p> “什么?!”
桃畫笑笑:“你既如此喜愛這些字畫,不妨明日來酒坊畫上一幅?”
我聽著聽著就不僅扶額:“那次日你便進(jìn)了那酒坊?”
敖澄點(diǎn)了點(diǎn)頭,總算是喝了口茶,卻皺了皺眉頭:“嗯,”敖澄輕笑一聲,“倒是我目光拙劣,殊不知那酒坊是個極干凈的地方?!?p> 那日斜陽正好,敖澄提著筆端詳了許久,看向長廊邊上釀酒的桃畫,那畫面恬靜而美好。
敖澄勾了下唇,收回目光,提筆沾了墨落在宣紙上,長廊的輪廓浮現(xiàn)出來。敖澄看了一眼手邊的酒,拿起來一口飲盡,又嚎了一聲“苦”。
只見桃畫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到窗臺前,抬手將欞窗輕啟,手伸出窗外隨手折了一枝桃花枝兒丟進(jìn)酒壇子里。發(fā)覺到某人的目光,桃畫轉(zhuǎn)過身去對上敖澄的雙眸:“你嘗也嘗了,喝也喝了。這酒可襯得上字畫?”
敖澄從那渡了夕陽的身影中回過神來,放下酒杯回味著嘴里的味道:“襯得上?!?p> 桃畫輕輕笑了笑,走到他身側(cè):“畫地如何?”
宣紙上有一曲長廊,有桃花枝從墻上的窗欞中探入,只是那墻下釀酒的人還未畫上去。
敖澄抿了下唇:“盯了姑娘許久,在下也還是不知從何下筆?!?p> 桃畫抿嘴一笑放下宣紙:“可是酒襯得上畫了,我卻襯不得了?”
“不不不!”敖澄連忙否認(rèn),“只是姑娘的眉眼,在下屬實(shí)描繪不出?!?p> 桃畫眸中有光閃了一閃,面上未曾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如此,我便暫且信了你罷?!?p> 敖澄看著桃畫轉(zhuǎn)身走到桃花樹那里蹲下,走過去才曉得她是在埋酒,便問道:“你都不曾想過弄個酒窖?”
“酒窖有何好的,”桃畫放下鋤頭將封好的酒壇子放進(jìn)去,“我只覺得將那許多酒堆一起,都失了原本的味道。倒不如自己想喝的時(shí)候,便從土里刨出一壇來的痛快?!?p> 敖澄只輕笑一聲,無法反駁。
我看著敖澄袖口沾上的新鮮的土:“你……是從酒坊過來的?”
聽街坊說過,那酒坊許久不開了,沒有人知道緣由。我想,我面前這人是知曉的。
果不其然,敖澄“嗯”了一聲:“去除了除草?!?p> 桃畫將酒坊的鑰匙給了敖澄便再沒有出現(xiàn)過,每日人們都能看到敖澄走進(jìn)酒坊,幾近傍晚才見他出來。
我緩緩走到門口,目送著敖澄離開,我認(rèn)得那個方向并不是敖府,路上的行人只看敖澄一眼,人人心里都清楚地很。這敖澄,怕是又要鉆進(jìn)那酒坊出不來了。
敖澄拿鑰匙開了門,將自己鎖在酒坊里,看著依舊盎然的小院兒自己卻提不起任何喜氣。
畢竟,那姑娘已經(jīng)去了屬于她的地方。而他,只不過是喜好字畫的平凡子弟。每次想到這兒,他尚會覺得欣慰些。他只是配不上她,而不是她不喜他。
敖澄從桃樹下刨出一壇桃花釀,走到長廊處揮袖坐下,身子斜靠在柱子上,掀開封蓋,滿園的春色也掩蓋不住濃醇的酒香。
沒拿酒杯,敖澄拎著壇子灌了自己兩大口,辛辣的酒水淌過肺腑方才覺得好受些。
目光飄向墻頭,又飄向那窗欞。嘴角不覺苦澀上揚(yáng)。
我將這一小段故事寫到話本子上,余光里的那盞茶逐漸清晰,我停下筆抬眸看去,那茶他沒有喝。明日去酒窖給他偷兩壺出來罷,想來我那兄長罵我也不會罵太狠。
收起話本子,我將那盞涼透了的茶倒給了養(yǎng)在窗臺上的花。
推開窗欞,我聞到了淡淡的酒香,透著些桃花香,透著些桃樹枝的苦味。
我嘆了口氣,我知道敖澄明日還會再來。
我合上窗子走到書案旁將燭火熄了,鎖了店門直奔將軍府的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