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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間明月

第三十一章·繁華盡(三)

梅間明月 荒漠妖姬 4782 2019-03-07 16:17:20

  薛鳳儀的腳腕不幸崴傷。從膝蓋到腳趾嚴(yán)重浮腫,固定的夾板,一圈又一圈緊纏著繃帶。悲天不應(yīng)泣地不靈,一家人只能抱頭痛哭。

  有人說,陸家流年不利時乖運(yùn)蹇;??有人感嘆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怨恨那些小人暗中使詐,無恥卑鄙。梅月嬋知道再多的怨言都于事無補(bǔ),出了狼窩未必不會再入虎口,在這虎狼作悵人能吃人的世道里,赤手空拳的人與螻蟻無異,只有淪為獵物的下場。

  陸豫帶著水月匆匆趕了回來。薛鳳儀百感交集,泡在黃連中的心情多少有些許安慰。

  “陸豫,聽娘的勸,你千萬要沉住性子,不要沖動。老天爺總算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好好照顧孩子,你們的任務(wù)就是把陸家的根留住了,好好養(yǎng)大了。”薛鳳儀抹了抺眼角的淚,緊緊拉住兩個人的手,再三向倆人叮囑。

  陸家已經(jīng)過氣,林家若再因此受到牽連,不只大人,腹中的胎兒也將失去遮風(fēng)避雨的去處。

  房檐的臺階下,幾簇干枯的蒿草,在凌厲的風(fēng)中微微晃動。在野外,被牛羊啃食、被鐮刀鋤頭斬?cái)嗟牟?,大雪和?yán)寒過后,那些執(zhí)著無畏的身影,在山崗荒原甚至房前屋后會再次蓬勃旺盛綿綿不絕。

  “周圍越來越暗,我知道自己越墜越深,當(dāng)我想從井里想爬上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其他的同類正在忍受水深火熱,我也可以無視,只顧自己。”

  “但是你想了想,還是想帶他們一起走。平時雖有小磕小碰,但那些只是不可避免的常情。”

  “是,我只能這么做。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受難,我做不到坦誠無視。是不是,這就是宿命?”

  “再深的井,只要你仰望星空,總能爬出去;只要你的眼里有星辰,再黑的夜也熬得過去?!?p>  “我的眼里有星辰……”

  梅月嬋睜著眼睛,月亮的清輝透著淡淡的藍(lán)色,落在枕邊,窗外一片朦朧的皎潔。夢中那個侃侃而談的人是誰?她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也許根本就不是夢。在心里總有另外一個人,在她困惑無助的時候,那個人就會出現(xiàn)。像是知己,了解她的一切。

  夜靜得像泡在冰水里,雄雞打鳴的蒼涼從遙遠(yuǎn)處隱隱傳來。白天,梅月嬋專程去了一趟二龍山,她想見一見師父,每次心有困惑的時候,他的話總能讓她心靜下來。不料,師父不辭而別選擇了還俗遠(yuǎn)行,四海為家。但他好像料定梅月嬋會來,特意托寺中同門轉(zhuǎn)告她兩個字:保重。分別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她只能朝著遠(yuǎn)方默念:師父,保重。

  再次看到碧桃時,梅月嬋很是詫異,就連碧桃自己也想不到,她會再次踏進(jìn)這個家門。捏著垂在胸前的辮子,若無其事的轉(zhuǎn)了兩個花,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

  房檐上一排排懸掛的冰柱,在太陽的照射下通身透亮。下端尖細(xì)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融化,正對地面的位置上留下濕濕的印跡。

  從這個不速之客的口中,梅月嬋梳理出諸多隱藏的東西。那些埋在雪下的陳年草籽,被這只無聊閑膩的麻雀,有意無意翻了出來:“要不是李福軒阻攔,五爺早把你們店鋪給拆了。他說了,只要你答應(yīng)給他生兒子,他一定不讓她姐姐再為難你們家。要知道,他們動動手指,你們就會家破人亡。你還是考慮考慮吧。”

  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梅月嬋沉默著。

  “一家有一家的苦,一家有一家的福。他們家現(xiàn)在官運(yùn)恒通,如日中天,唯一的遺憾就是人丁不旺。李福軒夫人早亡留下獨(dú)女,李彩梨也是獨(dú)女一個,三姐李秀梨貴為縣長三姨太也同樣難逃詛咒,看著別人家生龍活虎三兒五女的,他們也是羨慕得要死呢?!?p>  梅問嬋岔開話題:“大哥的孩子呢?”

  碧桃滿不在乎地說:“拿掉了。陸家大勢已去,不是我要呆的地方,孩子是累贅?!?p>  梅月嬋淡淡地說:“你這個人不擇手段,貪圖富貴,我對你沒有半點(diǎn)好感。但你還算能說實(shí)話?!?p>  碧桃輕蔑地撇了撇嘴:“我貪享富貴有錯嗎?誰不想過好日子。我只是不想在沒用的人身上浪費(fèi)時間,如果不是現(xiàn)在你對我有用,我還真不愿理你?!?p>  世上的人所追逐的東西大多相同,無非是當(dāng)下的遠(yuǎn)處的。只是追逐的手段大相逕庭,路上的機(jī)遇不盡相同,命運(yùn)也因此千差萬別。

  “你怎么會和李家的人勾搭上?不簡單。”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然而然會找到最佳路徑。你如果想你也可以?!北烫曳朔劬?,慢吞吞地說道:“小翠在李秀梨身邊看小丫頭,李秀梨見我第一眼就說我這身材一看就是生兒子的,還神神叨叨找人算了一卦,結(jié)果算命的所言和她如出一轍??h長想兒子都想瘋了,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大夫人人老珠黃臥病在床,一輩子沒生出一兒半女;二夫人倒有一女,十幾年前娘倆兒因病相繼去世;李秀梨生完女兒不知道什么原因月事盡失,幾年間,四處求香拜佛也無濟(jì)于事,這輩子再想生兒育女希望渺茫。她現(xiàn)在視我為命中貴人,想讓我?guī)退鷤€兒子,鞏固她的地位。就這么簡單?!?p>  梅月嬋一笑:“對你沒有好處的事,你能干?”

  碧桃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輕松一笑:“還是你了解我。大夫人重病在身,恐怕活不過年關(guān)了,事成之后,她許我做姨太太?!?p>  梅月嬋覺得好笑:“事成之后,難道不會是母子分離,被賣到窯子,或者莫名失蹤?”

  碧桃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滿臉不屑于顧:“這樣的下場決不會落到我身上。只要有兒子在我手上,她三姨太的位置能否保得住還尚未可知。”

  梅月嬋釋然:“看來我的眼光沒出問題,這才像你。你說的事情我沒興趣,好走不送?!?p>  “你這種人吧,不喜歡別人就不搭理,但又不會去害他。我身邊的人,都是嘴上抹蜜背后出刀的。我覺得這個方法未嘗不可,對你對你們家都是個轉(zhuǎn)機(jī)?!??碧桃的話中夾雜著一絲惋惜。

  梅月嬋并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幽幽地感慨道:“沒想到我們竟然能說這么多,比我們認(rèn)識這一年說的話都多?!鳖D了一下,無奈而遺憾地輕嘆:“小時候,祖父教我背過一首詩:‘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_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咕x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p>  碧桃久久不語,若有所思的望著面前這個沉默如謎的女人。她們不可能成為朋友,但不得不承認(rèn)她有著剔透如玉的心。

  ‘沒想到我們竟然能說這么多,比我們認(rèn)識這一年說的話都多?!烫野堰@句話重新回味了一遍,過去的時間里他們互為敵人,但一個坦誠真摯的敵人比兩面三刀的朋友更值得尊重。為了生活,以后也許會繼續(xù)為敵,交戰(zhàn)的間隙能夠不計(jì)前謙坦誠的說說話,也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yàn)。

  碧桃對梅月嬋的羅敷觀念完全不能茍同,她甚至想為她的迂腐揶揄的笑一下,但是撇了下嘴角,終究笑不出來。

  其實(shí)何止是她,就連梅月嬋自己也無法觸摸自己內(nèi)心的蒼涼。一邊要扛起整個陸家的未來,一邊還要扛著自己沒有希望的以后,其中的凄楚不是身處事中無法體會。

  如墨的夜空泅成青藍(lán),曦光漸漸透出云層,梅月嬋把自己的想法跟梅君說了一遍。梅君驚愕地瞪大眼睛。

  人陷入了黑暗到達(dá)極致的時候,會放大某種本能,脆弱或暴逆。要么忍氣吞聲淪為刀俎,要么魚死網(wǎng)破兩敗俱傷。

  “我們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坐以待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小姐?你?”話沒出口,兩行淚已經(jīng)又急又快地淌了下來,梅君泣不成聲,矛盾而糾結(jié)地?fù)u著頭:“你這樣值得嗎?”

  想到自己徒有虛名的婚姻,不思量自難忘,風(fēng)起風(fēng)飛中這種怨念已成了她的心魔。梅月嬋莫名的淚落兩行,雙唇顫抖,心中濃烈的恨意和無助凄惶幻作絕然的話語:“如果他真是如此狠心絕情,我大不了等他一輩子。風(fēng)雨歸我,寥落歸我,在我一個人的世界里寂寂老去。”

  俗話說冤家路窄,梅月嬋再次來到縣政府的門口,長生背手仰頭一臉癡相,一只巨大的鷹隼掠過天空,引起了他的好奇。

  “長生?!泵吩聥容p輕喊了他一句。

  長生收回目光,正眼一瞧,不禁從鼻子里哼:“原來是你?”

  梅月嬋謹(jǐn)慎地問:“這里方便說話嗎?”

  長生眨了眨眼睛,鼻子里又是一聲冷哼,他覺得她有些故弄玄虛。

  “我找你有事?!泵吩聥炔⒉皇枪逝?,這件事只有找長生來辦,才最牢靠。

  長生這才注意到,她的手中除了一只精巧簡約的銀色女式小包,另外提著一只黑色行李箱。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辦公室,梅月嬋把手中的行李箱輕輕橫放在桌子上,拉開自己的女士小包,從里面掏出一支淡青色手絹包裹著的翡翠手鐲。

  “我想求你辦點(diǎn)事。我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錢,這個送給你。”梅月嬋把手中的鐲子輕輕放在長生旁邊的桌上,用指尖輕輕按住,推向離他更近的地方。

  長生有些納悶又有掩飾不住的好奇:“什么事?”

  梅月嬋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打開行李箱的鎖,紅色絨布包裹著一件神秘物件,周圍空隙處填充著潔白的棉花,勾勒出優(yōu)美的線條。長生伸長脖子看了看,心里一動,不禁向前走了兩步,又問了一遍:“這是什么?”

  “紫月瓶。”梅月嬋淡淡地回答。

  梅月嬋當(dāng)著長生的面,取出周圍填充的棉花,小心謹(jǐn)慎地掀開了紅色的絨布。一尊光彩溫潤美輪美奐的瓶子靜靜地躺在絨布上,優(yōu)雅而不失尊貴。長生有些看呆了,雖然他不懂,但是“紫月瓶”久聞大名。

  “‘紫月瓶’出自北宋末年,徽宗趙佶時期?;兆谮w佶時期,是鈞瓷發(fā)展最鼎盛的階段,這個皇帝治國無方確對藝術(shù)獨(dú)有衷愛。鈞瓷給人以高遠(yuǎn)、空澄、恬美、優(yōu)雅之美,而這種美,能達(dá)到淋漓盡致釋放這種光芒的只有陽翟的鈞瓷。鈞瓷始于唐盛于宋,自宋徽宗起被歷代帝王欽定為御用珍品,入住宮廷,只準(zhǔn)皇家所有?!显缕俊猿蔀榫分械臉O品,除了她的美,還得益于那段曠世傳奇。那個故事舉世皆知,我也不用說了。把它送給縣長,我要見他一面,這件事不要走漏半點(diǎn)風(fēng)聲?!?p>  長生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嘴角左右扯動了幾下:“可以,我保證送到縣長手中,還說服他見你?!遍L生向前移了一步,垂下眼皮,低聲道:“不過我不要錢。”

  “對不起?!泵吩聥嚷曇羝降淠?。

  長生握著她的手腕,聲速沉而快:“陸家已經(jīng)繁華不再,陸晨下落不明,你又何必苦了自己。”

  梅月嬋忍著心中的厭煩,面無表情推開腕上的手,目光固執(zhí)到連一絲波瀾都沒有:“我是陸晨的妻子,請你記住?!?p>  她想說我們張望的角度迥然不同。但這樣的話,顯然他是不懂的。

  “啍!”長生向旁邊挪了一步象甩掉自己的尷尬。一臉不屑搖了搖腦袋,聲音高了一度:“虎困平陽,鳳凰落架。陸家早已今非昔比,你還自命清高以為是當(dāng)年的少奶奶嗎?”

  “長生,畢竟算是故人,我不想弄僵。我們即便同樣望向一個方向,我們眼里看到的和心里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懂嗎?”說完,梅月嬋沉默地望著他。長生依然是一副冥頑不化不屑一顧的樣子,梅月嬋只好冷冷地說:“少奶奶只不過是個身份,清高在骨子里,不論貧賤。你自然不懂?!?p>  李旦皺著眉頭,橫著脖子,一臉的不服氣:“我現(xiàn)在可是在縣政府辦事,給公家辦事!”

  梅月嬋目光一眨不眨盯著他,聲音不高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也只不過是一條看門的狗?!闭f完,臉色一變,換了一種輕松的語氣:“出了差錯,我還可以找別的人,到時候你吃不了兜著走。若事情辦好了,我一定不忘給你添好話?!?p>  一出大門,梅月嬋立刻如釋重負(fù)般長長地舒了口氣。想想剛才的緊張和自己故作鎮(zhèn)定的樣子,她不禁啞然。濃郁凜冽的西北風(fēng)迎面吹來,帶著瞬間讓人窒息又莫名興奮的力量。梅月嬋背轉(zhuǎn)過身去,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冷冽的氣息不止讓她呯呯亂跳的心緩緩平復(fù),更讓那種緊張的興奮退潮般散去。

  除了路邊的草叢中,有少量積雪的斑駁痕跡,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連續(xù)多日的太陽下,融化成水又消失不見。天空湛藍(lán)浩淼。

  梅月嬋揚(yáng)著臉,望著天空那一團(tuán)淡金色的溫暖,心情輕松了些卻依然無法變得豁然。梅君幫李旦處理家中物件,沒有陪在身邊。嗖嗖的風(fēng)消過面頰也吹進(jìn)心里,卻吹不走潛伏在最深處的心事。

  雖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擔(dān)憂和不安,象天邊淡而薄的云絮,若有若無的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

  我的太陽在哪?能依靠的溫暖在哪?她只能抱緊自己,甚至把自己點(diǎn)亮燃燒,來抵抗置身的寒涼。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路邊上,有人雙膝跪地,面前有一堆燃燒的紙?;鹧娉榇さ纳碛跋笥兄盒牧逊蔚膭⊥础@畹┢饺绽锒蘸竦膫?cè)臉,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哀傷,那些從灰燼里飛出的黑蝴蝶,平靜得像一種宿命。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崩畹┑痛怪^,聲音被風(fēng)吹得很遠(yuǎn)。頓了一下又說:“我沒出生我爹就死了。每年今天我都給她燒紙,我覺得她就在面前這團(tuán)火里,讓我覺得溫暖?!?p>  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李旦,卻能清晰的記得每年的這個日子。梅月嬋心中泛起莫名的感慨,恰似無法言說的寂寞。她沉默著在火堆旁,緩緩蹲下來,靜靜地注視著這團(tuán)跳躍不止卻無法觸摸的思念。

  遠(yuǎn)天,淡淡的幾顆星辰,若有若無的光象比自身更加遙遠(yuǎn)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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