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暗森林·一
夜的帷幕悄然落下。
斜陽褪盡了黃昏后的一切光彩。世界重歸于陰影的懷抱,這陰影隨著光的腳步,一點一點地燃遍整片大地。
那是一處廢棄的工地,銹跡斑駁的吊車無神地聳立,似僵直著而死去的病人,靜靜的,沒有一點呼吸。蔚藍色鐵皮構成一道圍墻,將墻外四伏的危機與墻內(nèi)充斥著荒淫燈光的新天地隔離。
幾具戴著安全帽的喪尸伏在地上,已然沒有一點點動靜,每個喪尸的脖頸和上都有三三兩兩的刀口。
大門緊閉著,把玩著西瓜刀的小混混正在門口散漫地溜達,炫耀自己砍殺落難市民與喪尸的血腥戰(zhàn)績——他們在站崗。
鋼筋水泥的爛尾樓拔地而起,那是暴君的城堡,向那些失去了靈魂的臭肉展示自己的狂威。在那森羅城堡的最頂端,一團微弱的燈光在緩緩跳動。幾十平方米的大廳堆滿了雜物;大廳角落,胡亂堆砌著幾根吃剩的人骨頭——血淋淋的,還散發(fā)著烤熟后特有的肉腥氣。
舊沙發(fā)上,那是一個戴著幽靈面具的男子正與兩名女孩糾纏在一起。他骨架寬大,肌肉厚實,一頭骯臟的卷發(fā)亂蓬蓬地被頂在腦袋上,似坨自然風干的海帶。
再將目光轉(zhuǎn)移到肢體與他糾纏在一起的兩個女孩上:她們看起來都是上高中的年紀,身上還披著布滿了泥土與灰塵的校服。烙在臉上的通紅的巴掌印一層疊著一層,將本來的表情掩蓋。
即使內(nèi)心充滿了迷茫,恐懼,她們也只能以笑臉相陪——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這些變得麻木的人與那些被阻隔在“文明”之外的行尸走肉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秦默并不會這么想。
在爬上這九樓的整個過程中,他一直都在反復揣摩著自己將會落得個什么下場。
被幾個老百姓整得全軍覆沒,這是縱橫四省的“狼組”崛起三年以來的首次重大恥辱。批頭散發(fā)的軍師老鼠只是怔怔地跟在他后頭,沉默不語。
深邃的樓道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永遠都是噔噔地上樓,再左轉(zhuǎn),再上樓,再左轉(zhuǎn)……就像永遠都沒有盡頭的灰暗一生,于循環(huán)往復中緩緩上升。
“回來了?”
坐在舊沙發(fā)上的男子在他走到二樓的時候便已經(jīng)察覺到了那細微的腳步,即使秦默有意地將腳步放的很輕。
“嗯,嗯……”
秦默連連點點頭,全然沒了之前的威風勁,似狼狗面對著藏獒。
那男子將懷中女孩推搡開了。他站起身來,那隱在面具下的雙目似兩顆煤爐里頭的炭球一樣,仿佛緩緩放著紅光。
“就你們兩個?弟兄們呢?喂瘋?cè)肆耍俊?p> 他不緊不慢地問道,順手便從風衣的深兜中掏出一根香煙來,不緊不慢地點上。香煙正好穿過位于面具面部的圓形孔洞,插入面具下的嘴中——那應該是后期鉆出來的。
“老大,我……”
“強盜耍手段,廢物找借口?!蹦悄凶永淅涞貙⑺驍?。
不遠處的兩名女孩還在麻木而笨拙地嘗試拉好校服上的拉鏈,男子拿下插在面具上的煙,隨后便是一股灼熱的白流于空中噴涌出來,模糊了夜晚的都市廢墟。
“秦默,我記得你不是廢物吧?”
“撲通——”
在李光啟面前還牛氣沖天的秦默瞬間像被抽掉了骨頭一般,跪倒在地。他渾身都顫抖著,就連雙目都跟著一起顫抖,那樣子不像是自己跪倒,反而像是有雙大手將他強行按在地上。
“是,是有三個生人……對,對!他們把喪尸吸引過來讓兄弟們當活靶子!我和軍師也差點中計,這才抄小道回來……是他們!他們葬送了我們的弟兄!”
秦默舌頭打起了卷,已經(jīng)怕得連咬字都不清晰。閃爍著微弱燈光的黑暗之中,伸出一只大手,掐住他的喉嚨。
面具下,鄧晨安那雙眼睛簡直像血一般的猩紅。
“那三個人是誰?”
“一個,一個穿著沖鋒衣的大個子,虎里虎氣的,好像叫……叫李光啟!一個老頭,拿著戈,還有……還有個精瘦的小個字,戴著包頭帽,是挺特別的灰眼睛……”
“你說什么?”
聽到最后的三個字,鄧晨安的雙目睜大了。
“戚衛(wèi)光還活著?”
“不不不,他……他應該早死了!”秦默連連搖頭。
“而且……那個人一看到我們拿著家伙,嚇得腿都軟了,絕對不可能是戚衛(wèi)光!”
這下,鄧晨安的眉頭總算是舒開一點了。
“既然只是三個泛泛之輩,那你這次失誤我就不予追究了。聽著,再給你兩個小隊,找機會把他們除掉。另外,讓你查的情況查清楚了沒有?”
“查清楚了。市里面的軍警已經(jīng)全軍覆滅了,再也沒有人能對我們構成威脅了。只是——沒有找到什么能用的槍。”
“好?!编嚦堪驳难劬澇闪藘傻涝卵?。
“通知下去,按照昨晚預設的開始行動吧。重新建立,我們自己的帝國。”
“是!”
秦默起身,消失在樓道深處……
月黑風高,沒有了燈光的閃耀,夜晚的鋼筋水泥森林被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另一種漆黑的美感。
沒有絢爛的強光,跳動著彩光的的廣告屏也在永遠地歇息下來。廣場上和平日里一樣游蕩的人群不再喧鬧,只是安靜地徘徊,于凄涼的廢墟中摩肩接踵。如水的月光瀉下,于柏油馬路上流淌,歌頌著地底入眠的明日的曙光。
這個世界,究竟是已經(jīng)毀滅,還是正在綻放?
李光啟睜開了眼睛。
后腦勺還在隱隱發(fā)疼,像壓著塊大石頭一樣。腦袋里頭也和塞了一團漿糊一樣,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誰,現(xiàn)在在哪,要干什么……
對!想起來了!有個孫子背后陰我來著!
回想到這一點不對勁,李光啟就要坐直身子站起來。然而當他試圖以手扶地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的雙手被一對繩結(jié)來了個五花大綁。
再定睛一看,戚衛(wèi)光和趙國強也在自己身邊緊閉著眼睛呢!
不過偷襲自己的人水平估計不行啊,這一棍子下來皮都沒給擦破……
“老實點,不許動!”
一截鋼棍從跟前模糊的一片黑中延伸出形態(tài),頂在自己下巴上。
性命讓攥在人家手里頭,李光啟當然不敢動。
過了片刻,那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了。借著皎潔的月光,李光啟看清楚了他的真容:戴著黑框眼鏡,扁鼻子,圓眼,沒下巴,似個牛蛙一樣,一臉的憨厚老實。身披的一席鮮紅的沖鋒衣讓他如同一團旺盛燃燒著的火焰,仿佛他一站出來,都把身后的黑暗燒得照亮了大半一般。
看他這樣,也不像是個殺人如麻的家伙???
如果不是自己三人一陣長途奔波給跑累了,恐怕他也不會有一口氣干翻三人的輝煌戰(zhàn)績,一個戚衛(wèi)光就夠治的他服服帖帖了。
“兄弟,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個壞人,要不你先放開我,咱們有話好好說?”
李光啟笑瞇瞇地問道。
“你,你當我傻子?。糠砰_了你,你萬一趁機偷襲我怎么辦?告訴,告訴你啊,你的菜刀還有榔頭啥的我都收繳了,老實點!”
那胖子握著鋼棍,大聲地叫嚷道??尚Φ厥牵粗蛔约豪ψ〉睦罟鈫?,他握住鋼棍的手居然都還在微微顫抖。
“你看,你這拿著鋼棍,是鈍器,萬一我突然起來你也沒辦法發(fā)力啊?!?p> “嗯?”
胖子的眼睛轱轆轱轆轉(zhuǎn)動了兩下。
好像有道理!
“你看,我們帶了把菜刀,那可是銳器。你拿那個擱我脖子上,那我就是真的一下都不敢動了。你說是不是?”李光啟進一步地說道,臉上滿是認真。
“有道理。那你給我乖乖等著,我去拿菜刀……”
“給我躺下吧你!”
就在胖子轉(zhuǎn)過身子的一瞬間,李光啟已然張開雙臂猛撲在他的后背上,將他一整個人撲倒。在驚慌失措之中,胖子看到,李光啟已然鉗住了自己的兩條胳膊,將自己按在地上!
“你,你!”
“我說你也是人才,綁手不知道反綁不說,你還系了個蝴蝶結(jié)!你這是生怕我解不開啊。給我老實點,現(xiàn)在是你在老子手上!”
麻利地將他手中的鋼棍抽出來,李光啟側(cè)身壓在他的后背上,以膝蓋頂住他的脖子。脊椎在膝蓋骨的強壓下根本動彈不得,李光啟順手抄過鋼棍,當?shù)匾幌铝⒃谒拿骈T跟前。
聽到這霹靂般的響動,戚衛(wèi)光也被驚醒了。在發(fā)現(xiàn)綁住自己的是蝴蝶結(jié)后他先是愣神片刻,隨后便麻利地以嘴咬開繩索,又快速地將趙國強手上的繩索也解開。
胖子沒想到,自己處心積慮好不容易制住的三個人,不到一分鐘的功夫全部從自己的束縛中擺脫出來。
莫非這就是三十秒河東,三十秒河西?
戚衛(wèi)光二話不說,正要提刀,卻被李光啟攔住了。他將目光挪向胖子,這家伙雖然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可鼻涕淚卻是一把接一把地在流。
“干啥,怕死了?”李光啟冷冷地問道,手中鋼棍在月光的照射下迸發(fā)出一圈锃亮的寒光。
那胖子終于徹底哭出來了。
“反正,反正我老婆孩子也讓你們的人打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什么意義!動手啊,動手吧!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這輩子也不會再有一天安寧日子!”
“等等!”
李光啟打斷了他。他也停止了哭泣,只是用一雙涌動著淚水,卻蘊含了憤恨,痛苦,與哀傷。
“我們的人?我們就三個,今天才第一次來這兒?!?p> “你胡說!我,我都看到了!你們拿著鋼管,菜刀,西瓜刀,逮著活人就生生地打死!還想玷污我老婆,我呸!畜生不如!”
李光啟從他身上下來了。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他居然拽著胖子的領子將他整個人拎起,拎到窗戶跟前。
冷風拂過二人的面孔。胖子看到,街上只有零散的游尸,與幾根剩下的骸骨。
“看清楚,你說的那伙惡棍,已經(jīng)罪有應得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不是壞人。我家里的妻子也在等著我的食物,她懷孕了,需要補充營養(yǎng)。無意冒犯,如果你不樂意,我們馬上離開。戚衛(wèi)光,咱們……”
“你等等!”
一口氣將壓在心底的話吐露完,李光啟就想轉(zhuǎn)身出去。然而,身后的胖子卻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怔怔地與李光啟對視著,打量著他的每一處毛孔,看得李光啟有點發(fā)毛。
“咋了?”
“你老婆是不是還讓你買了奶粉,說是要先替寶寶嘗嘗?”
“我去,你咋這么清楚我家的事?”
“你是,你是公交車上拿奶粉的那個?”
胖子哆嗦著走到他的跟前,雙目充滿了驚喜,激動,與迷茫。
李光啟也愣住了。記憶的閘門頓時打開,一張同樣熟悉的面孔于時光的倒流中拼接,組裝,化為一張憨厚,老實的臉……
“沒錯!是你!”
二人激動地抱在了一起。
也許這就是人類在靈魂深處,與同類相互依存的本能吧。
趙國強注意到,戚衛(wèi)光微微嘆了口氣。
“天災難防,如果不是我正好要回店里接老婆孩子,估計當晚就會死在外面。沒想到,天災是熬過去了,人禍卻要了我妻兒的命……”說著說著,他又哭了起來,是那樣的悲傷,那樣的惆悵。李光啟也鼻子一酸,眼眶中不由得流出些許眼淚。
換作是何津遭此待遇,自己也許會更傷心吧。
“外面危險,今晚你們就先在我店里過夜吧。我叫冉鵬?!?p> “李光啟?!?p> 兩雙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