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頭燈風波
時光斗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十年一度的燈會成了上童、竹山兩村人關(guān)注的焦點。前文中提到，上童和竹山雖同宗同族，但按血脈算來，上童是當年逃難至此兄長的后代，所以往往以族譜中的上房自居，而竹山人是弟弟的后代，只能算下房。
這兩村的祖輩約定：燈會的頭燈，即農(nóng)歷大年初一在哪個村子出龍，十年一輪回，上一回在上童祠堂，下一回就必到竹山祠堂。但因上童村所處位置是山腳，田地肥沃，人口增長迅速，是竹山的兩倍。近五十年的頭燈都被上童人搶走，竹山人只能忍氣吞聲。
聲名鵲起的蠻牛，成了竹山人搶回頭燈的希望。年前童氏燈會組織商榷今年頭燈事宜時，蠻牛作為竹山燈會會長出席，而對面坐著的上童燈會會長，正是童耀祖的父親童秀才。此人帶著一副老式圓框眼鏡，留著八字胡，長得尖嘴猴腮。雖讀過四書五經(jīng)，但心眼極小，常以文人自居，辯論起來口若懸河，常人難以招架。
會前，童秀才早有耳聞，竹山這次派來的就是打了他兒子的蠻牛，早早打好腹稿，準備讓他在兩村長老面前出出洋相。寒暄時，蠻牛拱手作揖，童秀才斜著三角眼，藐視之，雙手背在身后，故意冷落畢恭畢敬的蠻牛。
兩村十余個老者落座后，這場關(guān)于頭燈的舌戰(zhàn)正式打響。年輕氣盛的蠻牛率先出擊：“各位長老都知道，祖輩創(chuàng)辦兩村共享的燈會，就是為了讓一脈相承的童氏宗親不要有內(nèi)斗，每十年共出一條龍，共飲一碗酒，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各位長輩，你們看蠻牛我說的在不在理？”
見這位方庭飽滿、氣宇軒昂的后生談吐不凡，在座的長老們紛紛致以贊許的眼光，示意他繼續(xù)講下去。此時的童秀才如坐針氈，他沒想到這個初出茅廬的后生，居然先發(fā)制人，但礙于情面又不好打斷。
“既然是血濃于水的宗親，那一起耍龍燈的目的就是為了團結(jié)，現(xiàn)在上童多年來違背祖訓，將頭燈連續(xù)五屆強留在山下。那我們竹山供奉在祠堂的列祖列宗豈不是被冷落，你們上童的古人看到兩家為搶頭燈，丟了本是一家人的古訓，估計也臉上無光。”停頓時，蠻牛故意笑臉對著童秀才，想聽聽他的高見。
“哈哈哈，沒想到十年前一斧頭傷到自己命根子的童老實，居然有個這么嬲噻（厲害的意思）的崽伢子。話不多說，我們還是老規(guī)矩，咱們用龍燈歌，來辯一辯這頭燈去向如何？蠻牛！”沒等蠻牛回答，秀才一個示意，燈會的樂手敲打了起來。鑼鼓聲、嗩吶聲、二胡聲好不熱鬧，一曲龍燈歌開場曲熱好了場，余下鼓手敲出鼓點，只等秀才起高腔。
“山不在高哦，有仙則明?。∷辉谏羁?，有龍則靈呀！”秀才話音剛落，眾人一并附和：“耍龍燈啊！”
“頭燈出哪喲！要憑本領(lǐng)呀！口舌來爭哦！笑死先人咯！”停頓時，在大家“耍龍燈”的合奏中，秀才露出了詭秘的笑容。鼓手的鼓點繼續(xù)有節(jié)奏地敲著，會場里幾十雙眼睛聚焦到蠻牛身上，等著他如何對唱。
雖兒時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參加過燈會，也聽過父輩們唱過龍燈歌，但沒想到老奸巨猾的秀才出此等奇招，蠻牛的手心直冒汗，腦袋里一片空白，嘴巴卻跟著鼓點唱了起來：“煮豆燃豆萁喲！豆在釜中泣哦！本是同根生喲！相煎何太急咯！”
蠻牛高亢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出，加之唱的內(nèi)容，不比飽讀詩書的秀才差，還十分切合爭頭燈又不傷和氣的主題，聽眾趕緊續(xù)上“耍龍燈”的伴奏，讓他好唱下一句。
“蛟龍出海喲！猛獅下山咯！頭燈出哪哦！獅頭要靈呀！”聽完這句宣戰(zhàn)式的龍燈歌，在場的長老們都懂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蠻牛，怕是要組織竹山村與上童村斗獅子，用耍獅子的本領(lǐng)來爭頭燈。
“好，一言為定，既然你這個后生伢子，不知天高地厚，要與我上童斗獅子，那就七日后，大年二十九帶上你的獅子隊，到我們上童來一決高低?！毙悴耪f這話的底氣來源于上童村每年都組織小燈會，不出龍只耍獅子，村里耍獅子的好手一大把。
開完燈會，走在回家路上的蠻牛心事重重，他有點后悔自己年輕氣盛，村里耍獅子已荒廢多年，就連獅子身上的毛都掉得差不多了，更別說去哪找?guī)讉€耍獅能手。悶悶不樂的蠻牛在爬一百多個石階梯的馬界坡時，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但當他埋頭爬坡時，一個人正在坡頂?shù)人４巳苏撬馁F人——黃道士。
見徒兒悶悶不樂而來，黃道士一問清原由就笑了。他搖了搖自己的酒葫蘆，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這算什么難事，你快原路返回，去集市上替我把這酒葫蘆灌滿，山人自有妙計，不過今晚要吃你家的柴火臘肉。”
被黃道士笑得云里霧里的蠻牛只好應允，打好酒，快步返回家中。一到家，家中的情景讓蠻牛詫異了，平日里吝嗇出了名的母親紅辣子，居然煮好了一塊臘肉和兩個豬血丸子，款待黃道士。
“蠻牛，你別操心了，剛才黃道士都跟我講了，我現(xiàn)在就去召集村中婦人，將毛獅子縫補好?！奔t辣子安慰蠻牛道，舞獅子的技法，你陪黃道士喝酒，他自會告訴你。
被母親這么一說，蠻牛還是心里沒底，但他還是把酒葫蘆遞上，坐等黃道士酒足飯飽后吐真言。幾口米酒下肚，幾塊豬血丸子和臘肉塞到嘴里后，滿嘴流油的黃道士終于說出了他的妙計：“你用在龍山學來的武藝融會到耍獅頭當中，至于獅尾，你的兄長鐵牛最合適?！?p> “那不行，我家鐵牛種地是一把好手，要他干此等巧活，怕是干不來。”以為師父喝醉胡言亂語的蠻牛趕緊制止他這荒唐計策。
“你們哥倆從小一起犁田，一個扶犁，一個趕牛的默契是常人難以比擬的。耍獅子獅頭是主角，獅尾只要順勢而為，配合默契即可。”聽完黃道士聽似酒言，卻又有幾分道理的說詞，蠻牛暗自叫好。可等他想再商討幾句時，發(fā)現(xiàn)師父早已不勝酒力，呼呼大睡起來。
次日清晨，紅辣子帶著連夜修繕一新的“毛獅子”回到家中，鐵牛和蠻牛早已在黃道士的指揮下，在八根木樁上練起了舞獅子套路。
往后七日，套上嶄新的“毛獅子”，蠻牛和鐵牛不分晝夜耍獅子，動作日漸嫻熟，配合越來越默契，逐漸找到了兒時一起耕田的感覺。紅獅子在哥倆的配合下，也有了獅隨人動的靈性。
在黃道士的精心指導下，結(jié)合蠻牛早已爛熟于心的武術(shù)套路，童家兄弟耍出的紅獅子，獅頭虎虎生威，獅尾活靈活現(xiàn)。時而如猛虎出籠，蹦上梅花樁，時而如閑庭信步，在木樁耍出驚險套路，時而又如猛虎下山，一個縱身飛下梅花樁，穩(wěn)穩(wěn)落地。
七日過得飛快，約定比獅子的大年二十九轉(zhuǎn)眼就到了。鐵牛和蠻牛套著火紅的“毛獅子”，在村民們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走下竹山，前往上童，前去應戰(zhàn)。
此時童秀才帶著上童獅子隊，在祠堂前的平地上早已恭候多時。平地上八根梅花樁當中，四張八仙桌居四角，用石灰畫好的方框外圍滿了人。上童村的獅隊領(lǐng)隊，不是他人，正是上次在龍山腳下?lián)屗×恕肮吞潯钡亩髯油?。這時他正意氣風發(fā)，舉著黃色獅頭，在梅花樁上抓緊練習。他準備利用這次斗獅子的機會，出一出上次被蠻牛單手扔到水坑里的惡氣。
雙方到場后，燈會長老宣布比賽規(guī)則：雙方同時上樁，但不能使用拳腳干擾對方，以樁上技法和飛躍八仙桌難度決勝負，由在場的十五位燈會長老投票定輸贏。
比賽前，兩隊的樂隊率先發(fā)力，生怕自己的伴奏比對方遜色。鼓手們敲得手都快麻了，仍賣力敲打，最夸張的是嗩吶手們，一個個臉漲得如猴子屁股一般通紅，腮部鼓的如水田里鳴叫的青蛙一樣，仍憋足了氣使勁吹。在鑼鼓聲中，兩個村的村民們都聚集于此，不僅平地上里外里圍了三圈人，就連周邊的大樹上都爬滿了人。
在眾人的期待中，上童村的黃獅子先在平地上耍了幾個套路，算是為上樁前熱熱身。蠻牛擔任獅頭的竹山村紅獅子也不甘示弱，玩了幾個地滾動作算是暖暖場。隨著三聲震耳欲聾的火銃聲，比賽正式開始，兩只早已卯足勁的獅子一躍而上，在木樁上耍將開來。
一心報仇雪恨的童耀祖率先亮出絕招。他耍完幾個在木樁上來回跳躍的常規(guī)套路后，命令獅尾將其舉起，他站在搭檔肩膀上，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煙花，在黃獅子雙腿跳躍時，玩出了獅口噴火的絕活，贏得在場觀眾歡呼雀躍聲一片。
料到對方會出花招的蠻牛，在獅頭里下令：“鐵牛兄弟，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竹山紅獅子的厲害。”只見他們兄弟倆配合得天衣無縫，在黃獅子占據(jù)兩個梅花樁的情形下，在剩余的六個梅花樁上玩出了在平地上才能完成的滾地動作。這段驚險無比的操作，看得在場觀眾目瞪口呆，現(xiàn)場迸發(fā)出如火山噴發(fā)般的歡呼聲。
隨后的比賽里，兩只獅子時而在梅花樁上跳躍翻滾，時而飛下樁回到平地，飛身躍過現(xiàn)場擺設(shè)在四角的八仙桌。紅獅子和黃獅子斗得不分伯仲，現(xiàn)場村民看得不亦樂乎。
眼看比賽難分勝負，二流子不得不祭出苦練多年的絕學。他要求燈會長老將兩張八仙桌擺在一起，他要為現(xiàn)場觀眾表演，獅飛雙桌的絕技。
一位燈會長老上前阻攔，他說這斗獅子比賽安全第一，這么多年來還從未有人飛躍過兩張八仙桌，萬一出了事故，燈會承擔不起?！袄先思遥惴判?，我犬兒今日要有任何閃失，與燈會無關(guān)。”關(guān)鍵時刻，童秀才趕緊出馬。
眾人屏氣凝神，就連伴奏的樂隊都不敢再敲出任何聲音，坐等二流子完成這一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動作。二流子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抓緊獅頭，朝兩個八仙桌跑去。在接近八仙桌前，他拼盡全力一躍，獅尾也跟著前撲過來，兩人完成了獅躍雙桌的壯舉，現(xiàn)場氣氛被徹底點燃，叫好聲不斷。尤其是上童村的村民們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更有人放出豪言：“今年的頭燈，又是咱們上童的咯!”。
此刻的蠻牛感到局勢危急，他知道自己一人跳過去毫無問題，但作為獅尾的哥哥鐵牛，毫無武術(shù)功底，要完成這個動作難于登天。
他苦思冥想，終于想出一個計謀，他向燈會長老申請，自己要與哥哥對調(diào)位置，不僅能躍過兩張八仙桌，還可直接將難度加到三張。
見蠻牛要“使詐”，老狐貍童秀才不答應了，他出面制止：“怎么能中途換位置，你這就是作弊。”
蠻牛有口難辯，正在此時，躲在人群中的黃道士為他解了圍。“秀才，你這就是強詞奪理，他兄弟倆都是竹山人，換個位置又不是換人，再說了人家愿意加到三張桌子，有何不可！”
見道士言之有理，周邊一心想看熱鬧的群眾也紛紛起哄，要求比賽繼續(xù)。見群眾呼聲高漲，秀才也只好作罷。師出有名后，蠻牛告訴哥哥，你只需使出渾身力氣往上跳，我自會在后邊助你躍過桌子。
為給兄弟倆加油打氣，竹山樂隊的鼓手敲出了富有節(jié)奏感的鼓點，竹山村民們隨著鼓點一起打拍子。在出發(fā)前，蠻牛口中念起了武圣上身的咒語，大吼一聲：“武圣在此?！弊愿猩窳ι仙砗螅牧伺男珠L肩膀，示意鐵牛趕緊奔跑。
接近八仙桌時，見鐵牛已跳起，蠻牛雙手舉起哥哥，咆哮道：“頭燈是竹山的！”也許真的是武圣相助，兄弟倆身披著紅獅子飛過三張八仙桌，落地時雖摔得手都磨出血了，但兄弟二人高興得相擁而泣。
起先的幾秒鐘現(xiàn)場觀眾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而后竹山人的叫好聲，上童人的罵娘聲此起彼伏，現(xiàn)場一片沸騰，嚇得好幾個在樹上的村民都掉了下來。
不服輸?shù)亩髯樱瑴蕚湓俅闻麙焐详?，他還口出狂言：“我要飛躍四張八仙桌?！北煌悴乓话牙。纼鹤泳毩撕脦啄瓴啪毘娠w躍兩張八仙桌的絕技，這樣的冒險舉動，輕則當眾出丑，重則會摔的半身不遂。
賽后，燈會十五名長老一致表決，今年頭燈屬于竹山村?，F(xiàn)在請竹山燈會前去上童祠堂接燈。
蠻牛與鐵牛一邊耍著獅子，一邊帶著村民們沖進上童祠堂。到祠堂后，蠻牛脫下紅獅子，接過龍燈燈頭，站在祠堂大堂大喊一聲：“鄉(xiāng)親們，我們把龍燈帶回竹山去，大年初一我們正式在竹山祠堂出頭燈。”
竹山村民們因頭燈被搶，忍辱負重數(shù)十載，壓抑了幾十年的情緒此刻得到了宣泄，一齊為蠻牛叫好：“蠻牛！蠻牛！.......”幾個壯漢還將蠻牛抬起，拋在半空中，場面好不歡快。
而祠堂外，輸家童秀才氣得吹胡子瞪眼，一心想要搶得頭燈好光宗耀祖的二流子童耀祖癱坐在地，父親童秀才怎么拉他，他都不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