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漸入孤境
這趟鏢不知道到底是倒了什么霉,那晚李豐明明說他回家了,可是他媳婦卻說李豐吃了飯就回客棧了。鏢隊里誰也沒見過他,更不知道他回來做什么,后來竟然就那么不明不白死在了客棧井臺上。
鏢隊被迫耽擱在雙河,一是李豐的后事,劉大要代表鏢局跟李豐的家人商量,二是因為鏢師們誰也沒走過汾河邊的路,李豐一死,沒人帶路了。直到四天之后,鏢隊才重新啟程。
雖然按照原定計劃找了個向導領路,還是沿著汾河走,可是整個鏢隊比一開始更加氣氛低沉了。左靈換了素裝,跟小葉一人騎一匹馬,被圍在隊伍中央。就算劉大他們什么都沒說,左靈也知道前途兇險,愈發(fā)沉默了。李大乘跟在主仆二人身后,眉頭緊鎖。
“大乘哥,我們要走幾天才能到晉城呢?”小葉突然回頭問。
李大乘一時走神,沒有反應過來。小葉又重復問一遍,“大概還要走六七天吧?!崩畲蟪诵牟辉谘苫卮?。
“還要那么久啊。”小葉自言自語地抱怨,“這么長時間,路上要再出事可怎么好?我家小姐心情不好,再有什么事,她可怎么受得了?”
不知小葉是未卜先知,還是烏鴉嘴,第二日,鏢隊在汾河邊竟然再次遇襲。這次,并不是山匪劫鏢,而是貨真價實的蒙面殺手滅口來了。
來人個個出手狠辣,鏢師本來就不是這幫人的對手,更何況還要護衛(wèi)兩個不會武功的姑娘。戰(zhàn)不多時,郭槐便被兩個殺手前后穿心,刀拔出來的時候血飛沖天,將旁邊的左靈和李大乘兜頭淋成了血人。
“郭鏢頭?。 睗M面滿眼的鮮血,刺激得李大乘雙目瞠紅。他一手擋開一個殺手刺向左靈的一劍,一手拉住嚇傻的左靈護在身后。
殺手們從來沒有手下留情的說法,更何況殺手的人數(shù)占優(yōu),形勢幾乎是一面倒了。趟子手老趙死了,劉大也被砍翻在地,李大乘再也顧不得隱藏身份,左手運力,橫空劈出一掌,“轟”地一聲,正在迎面砍向劉大的兩個殺手被李大乘一掌掀翻。李大乘一把將左靈推到劉大身邊,回身格了一劍,然后左手再次凝結火紅色的內力,橫空一劈,圍攻上來的三名殺手應聲震飛。
李大乘此時狀如殺神,護在劉大和左靈身邊,手中劍一揚,滴血入土,目光桀驁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殺手,“誰派你們來的?”李大乘冷冷地問。
殺手們互相看了一下,似乎對李大乘剛才的那招頗有些忌憚,不敢輕易上前。
然而李大乘如今卻不想放過他們了,劍一指,右手運力,劍上隱隱泛出淡藍色。殺手們此時都有預感,這是一個高手,但是眼看已經占盡優(yōu)勢,半途而棄,回去也是死。正猶豫間,李大乘騰空而起,劍鋒掃過之處,寒氣刺骨,冰凍三尺。殺手中有人顫抖著說了一句:“寒冰掌?!”
沒錯,這正是善少爺?shù)漠敿椅涔χ弧?。此時殺手們雖然認出了寒冰掌,但卻沒人來得及想,為什么區(qū)區(qū)一個三等鏢師,竟然會寒冰掌這種高深武功。
寒冰掌既出,凡擊必中,殺手們還沒看清李大乘怎么出招的,最左邊的殺手已經慘叫一聲倒地。
李大乘的身形變換之快,不可思議,無人看見他怎么出的手,就算看見也來不及反應,殺手們接連倒下,最后一個脖子被扭斷了,倒下去的時候,臉已經冰凍成青色。
身后傳來“啊”地一聲,李大乘回頭,左靈正用身體攔在劉大前面,死死地拽著一把殺手的刀,一雙眼睛雖然害怕,但卻堅定。左靈的力氣不如殺手,刀一寸一寸從她手中滑過,左靈的手鮮血淋漓,卻沒有半點退讓。
趟子手孫重怒吼一聲,上前砍了殺手一刀,殺手不得不抽身躲過,剛退了一步,就被李大乘從后面一劍穿心。
殺戮停止,尸體躺了一地,除了左靈和小葉,鏢隊還站著的,只剩下李大乘和趟子手孫重。劉大重傷,只剩了半口氣。左靈撲在他身邊嗚嗚地哭著:“劉鏢頭,對不起對不起?!?p> 劉大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吃力地指了指自己胸口,李大乘蹲下身,從劉大的胸口摸出一封染了血的信。劉大又指了指左靈,李大乘便把信給了左靈。左靈哭著展開,勉強看了被血污掉的字。那是正豐鏢局薛總鏢頭寫給劉大的信,信中說如果崔家對左靈好,接受左靈當兒媳婦,左靈便留在崔家,若是崔家貪利無德,欺負左靈孤身一人,對左靈不好,讓劉大把左靈帶回關中,從此她就是薛總鏢頭的女兒。
左靈哭著,跪在地上撲通撲通給劉大磕頭:“劉鏢頭,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是我連累了你們?!?p> 劉大吐了兩口血,慢慢沖李大乘伸出手。李大乘流著淚握住劉大的手,堅定地說:“劉鏢頭放心,只要我活著,左姑娘想去晉城,我就一定把左姑娘安全送進崔家,絕不讓正豐鏢局砸鏢?!?p> 劉大聽到李大乘的許諾,合上眼,與世長辭了。
“左姑娘,你到底知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來殺你?”李大乘眼見著劉大閉上眼睛,心中劇痛,仍然問出了他的疑惑,左家已經被滅門,什么樣的深仇大恨連個孤女都不放過?
左靈已經哭得麻木,她搖著頭:“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左姑娘!我們已經死了這么多人,就算為了他們,難道你不能跟我說實話嗎?”李大乘急了,抓住左靈肩膀搖晃著。
小葉撲上來掰李大乘的手,“你干什么,你快放開我家小姐!”眼見著掰不開,小葉拼了性命般又咬又打,硬是把左靈拉進懷里,“只有你們死人了嗎?我們左家全家都被殺了,不要再逼小姐了,小姐她,她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呀?!闭f著說著,便與左靈一起抱頭痛哭起來。
李大乘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翻騰的汾河。隱姓埋名到正豐鏢局一年半,從趟子手混成三等鏢師,身邊這些倒下的人,曾經一起走鏢,一起喝酒。這些粗糙漢子,武功不算高,掙得也不算多,平日里插諢打屁,沒有正形,可是來敵時卻可以把后背交給他們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心中,永遠都有個義字,不放棄,不背叛。
如今,他們死了,死在了一趟莫名其妙的鏢中,死在了一場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陰謀里。
李大乘心里涌出不可抑制的憤怒,憤怒,一個鍋里吃飯的兄弟死了,他卻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背后的主謀可能是誰,不知道因為什么發(fā)生了這一切。而整件事的起因,那個他們豁出性命保護的左靈姑娘,竟然跟他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他死死攥著拳頭,深深呼吸,平息自己心中的憤怒,平息著想把左靈掐死扔進河里的沖動。
“大乘?!鄙砗笥腥私兴?,回頭看,是孫重。這個唯一活下來的趟子手仿佛從血里撈出來一樣,臉上不知是血是淚,模糊了五官。
李大乘看著孫重,仿佛絕地重生一般重重吐出了一口氣,他上前抱了抱孫重:“兄弟,你還活著,真好?!?p> 孫重回抱了一下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兄弟,“大乘,咱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李大乘終于冷靜下來,“如果左姑娘現(xiàn)在還執(zhí)意要去晉城,我們就必須把這趟鏢走完?!?p> 孫重抹了把臉,點點頭,“你說怎么辦,咱就怎么辦,我都聽你的?!?p> “左姑娘,事到如今,你還是要去晉城嗎?”李大乘蹲在左靈身旁,輕聲問。
左靈抬起哭得面目全非的臉,茫然了一下,便重重地點頭,“我要去。”
“小姐,咱們不去晉城了好不好?現(xiàn)在您已經沒了娘家,嫁妝也丟了,就這么空著手去崔家,怕是要被人瞧不起的,不如咱們回關中,人雖然沒了,但是房子還在,咱們回家好好安葬了老爺夫人和小少爺,好好過日子,您放心,小葉會一直陪著您的?!毙∪~一邊給左靈擦臉,一邊勸道。
“不,我要去晉城,我爹臨死前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讓我去晉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到崔家,我一定要去,我要完成我爹的囑托?!弊箪`站起身來,簡單整理了一下衣服,從頭上拔下來兩根簪子,遞給李大乘,“李鏢頭,你們不用跟著我了,回關中去吧,我是雇主,這趟鏢到此取消。把你們牽連進來是我們左家對不起你們正豐鏢局,我沒有什么可以表達歉意的,請收下這兩根簪子,回去見了總鏢頭,請?zhí)嫖抑x謝他的收留之意。今后無論左靈在哪里,一輩子都感激他?!?p> 李大乘沒有接簪子,他仿佛不認識一樣看了左靈一會兒,輕輕地道:“正豐鏢局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鏢。左姑娘請放心,我們一定會保你安全到達晉城?!闭f完扭頭拍拍孫重的肩膀,“兄弟來搭把手,不能讓死去的弟兄們就這樣躺在這兒?!?p> 李大乘和孫重砍來樹枝做成爬犁,運氣不錯,居然還尋回了一匹馬,馬拉著爬犁,爬犁上放著為這趟鏢拼盡鮮血的人,鏢局殘破的旗幟被李大乘綁在了爬犁上,一行四人就在這炎炎烈日里,緩慢又堅定地向前走去。
傍晚時分,終于走到了永泰縣。幸而此時家家做飯,大街上人不多,四人一身血跡,還拖著一爬犁的尸身,匆匆走進縣衙,沒有嚇著很多人。永泰的縣令算是個為民用心的好官,查驗了正豐鏢局的文書,聽說了來龍去脈,吩咐人明日去城外汾河邊查驗殺手的尸體,就地埋葬。鏢師的尸身就暫時安置在縣衙仵作間,讓師爺往關中府發(fā)公函,通知正豐鏢局前來認領。
受了永泰縣令的照顧,四人就在縣衙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左靈當了頭上兩根簪子,換了些衣服干糧,李大乘賣了馬,幾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包袱,出城到河邊雇了艘小船,過河進山了。
在此地過河,翻過兩座山,便是晉城。本來沿著汾河走快些,但是考慮到行蹤已經暴露,李大乘怕前面再有堵截,臨時決定過河??墒切∪~對于這個安排卻頗為不滿,這種不滿在進山之后小葉崴了腳便達到了頂峰?!翱偸歉穆罚偸抢@遠,越繞越遠,不知道夜長夢多嗎?為什么就不能挑好走的路,快點到晉城呢?”小葉一瘸一拐地邊走邊嘟囔。
“小葉,你少說兩句吧?!弊箪`扶著她勸道。
“本來就是嘛,說是怕前面有危險改道,改了咱們不也一樣碰到危險了?弄得現(xiàn)在馬也沒有了,嫁妝也丟了,咱們就這么灰頭土臉地走去晉城,不得讓崔家笑死?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跑到這人煙稀少的深山里來,深山里就沒危險了?萬一再碰上殺手怎么辦?”小葉還在憤憤不平。
“小葉!”左靈斥責了一句。
“小姐,都是我不好,我沒用,連累了你們都走不快,可我真的是不忍心你受這種苦,別說翻山了,你從小到大都沒有走這么遠的路?!毙∪~拉著左靈的手,眼圈紅紅地道。
左靈拍拍小葉的手,以示安慰。走在前面的李大乘回過頭來,看到兩個姑娘熱得滿臉通紅,心有不忍,于是松口道:“我們休息一下吧?!?p> 幾人到陰涼地方休息。一坐下,小葉就趕緊掏出水壺遞給左靈,然后又從小兜里掏啊掏,掏出幾個小魚干來,捧著遞給左靈:“小姐,天氣熱出汗多,我下船的時候,找船夫大叔要了點小魚干,別光吃饅頭,吃點魚干,補充一下鹽分?!弊箪`掰了半個饅頭給小葉,又拿了兩個小魚干。
小葉一手接了饅頭,一手把剩下的小魚干放在一片葉子上,轉頭端給李大乘和孫重:“孫重哥,大乘哥,你們也吃?!?p> 孫重道了謝,捏了兩片吃了,小葉看李大乘不動,扁扁嘴有些委屈,“大乘哥,我就是抱怨抱怨,你別往心里去,我雖那么說,卻也知道你是擔心我們的安全,你別生我氣,你吃魚干呀?!?p> 孫重也勸道:“大乘,你別生小葉的氣了,大熱天的,她還崴了腳,也不容易的?!?p> 李大乘看了看左靈和孫重都在殷殷地望著他,于是拈起一片小魚干吃了。
片刻之后,孫重突然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嚨,嗓子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一句話都沒有,一頭栽倒在地上。李大乘大驚失色,想去拉他,卻也跟著一頭倒下。左靈驚得跳起來,剛想去查看,有個涼涼的東西便貼到了脖子上,身邊有個冷冷的聲音響起來:“別動?!?p> 左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貼著自己脖子的是什么,是一片薄薄的柳葉刀,而這把刀,正握在她的丫鬟——小葉手中。那一瞬,左靈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的小姐,你為什么非要那么固執(zhí)?晉城有什么好,如果你聽了我的話,乖乖回關中去,我一定會像答應你的一樣,陪你一輩子的?!贝藭r的小葉,既不是之前天真爛漫的樣子,也不是崴了腳一瘸一拐的模樣,她很平靜,平靜地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你非要去晉城,就怪不得我了。”
“小葉,你說什么?”左靈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她說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晉城,她就殺了你?!崩畲蟪藦牡厣吓榔饋?,拍了拍身上的土。
小葉眸色一變:“你竟然沒中毒?”
李大乘如老僧定定般垂著眼眸,不看任何人,身上的殺氣卻陡增起來。這趟鏢出來,這幫子人像狗一樣,今天被人殺幾個,明天被人殺幾個,他受夠了!如是想著,李大乘手一翻,一柄玉扇握在了手中,潤玉為骨,白綢為面,一看便是價值連城的精品。李大乘抬頭,嘴角斜揚,露出招牌的痞子笑,“認得這個么?”
小葉根本就沒有注意扇子,她在汾河邊見過此人身手,知道自己打不過他。腦海中思索著對策,嘴上卻沒有停下:“想不到,一群小鏢師中,竟然有你這樣的高手?!?p> 李大乘甩開扇子,氣定神閑地搖了起來:“想你這種小角色也不認得,不過不要緊,說說你背后的主子是誰,我考慮留你個全尸?!?p> 小葉莫名打了個寒顫,腦中浮現(xiàn)出那個被擰斷脖子的殺手,臉色青紫的模樣?!澳阒辛宋业亩?,雖然沒有立刻死,但也不見得現(xiàn)在你還能打得過我。”小葉不知是給自己打氣,還是嚇唬李大乘。
李大乘輕蔑地笑了笑,揚起手,一個小魚干落到了土里。
左靈此時已經恢復清明,她有些哀傷地低下頭,“小葉,你想殺我可以早點動手,何必連累這些鏢師?”
“她并不想殺你,至少不想借自己的手殺你。她在雙河殺了李豐,是因為劫鏢讓我們突然決定改道,她要拖延時間讓她的主人來安排,后來我們在永泰臨時改道過河,她來不及通知她的主人,只能自己出手了。她其實到現(xiàn)在都沒想好殺不殺你,這一點從剛才她沒給你吃帶毒的小魚干就知道了?!?p> 左靈和小葉都是一震,小葉確實如李大乘所說,并不想殺左靈,可是一想到完不成任務回去后的懲罰,不由得狠下心來,“李大乘,你最好別自作聰明,想好了,我的手一抖,你的鏢就沒了?!?p> 李大乘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你還真蠢啊,自雙河起,你欠我們鏢局七八條人命,你殺不殺左靈沒關系,我保證你一定不會活過今天?!?p> 小葉此時方害怕了,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手上一用勁,柳葉刀就往左靈的脖子上劃去,電光火石之間,李大乘左手一動,明明沒有碰到小葉,小葉的身子卻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飛了出去,直直摔在地上不動了。
左靈的脖子被柳葉刀劃出一道血痕,癱軟在地,半晌才不敢相信一般回頭看小葉,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李大乘搬過孫重的身體,孫重嘴角流著黑色的血,已氣絕多時。李大乘伸手合上孫重的眼,輕輕地道:“兄弟,謝謝你救了我。”若不是孫重剛剛毒發(fā)時拽了他一下,讓他及時把嘴里的小魚干吐了出來,他現(xiàn)在就跟孫重一樣了。
李大乘在路邊挖了個坑,暫時將孫重的尸體埋在里面,又做好標記,按照鏢局的方式拜過:“兄弟,等我走完這趟鏢,再來帶你回家?!?p> 做完了這一切,左靈依然傻傻地攤在那里,淚流不止。李大乘站起身,伸手將左靈拉起來,持著玉扇向左靈拱手道:
“左姑娘,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在下善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