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傆幸惶?,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么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guān)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眴嚏鞯溃骸盁o論如何,我們現(xiàn)在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里,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么忽然這樣的良心發(fā)現(xiàn)起來?”
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么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鞭饼埿Φ溃骸澳憧粗腋吲d,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眱扇艘宦纷咭宦房粗鴶偵系年惲衅?,這兒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夸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內(nèi)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著大紅細褶綢裙,凍得直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
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后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發(fā)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只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并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
后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么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
喬琪一只手管住輪盤,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么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cè)胍粠Ш诔脸恋慕轴椤?p> 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里,點上火?;鸸庖涣粒谀莿C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