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總,這兒有份文件要您簽字?!辈贿h處總經(jīng)理辦公室前的卡座上,傳來了曹平生秘書吳雙的聲音。
柴胡與王暮雪內(nèi)心大喜,心想?yún)请p姐真是活菩薩,每次都是緊要關(guān)頭及時出現(xiàn),把曹總這魔王給召喚走。
曹平生聽后,將剛才大衛(wèi)的名片放入自己襯衣的左邊口袋里,同他點了點頭后,朝吳雙走去。
但就在王暮雪抓著鼠標的手,開始由極度緊張變得稍微松馳時,她聽到了曹平生響徹整層樓的一句帶著呵斥的命令:“趕緊報上去!”
在大衛(wèi)的眼中,此時回身朝著王暮雪和柴胡發(fā)號施令的這個名為曹平生的男人,絕非生活在一線城市大公司里的高層領(lǐng)導,而是以前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打頭陣的氣血軍官。
這層樓里坐著的年輕人,大衛(wèi)目測在他眼中都不是員工和下屬,而是沖鋒陷陣,不畏死亡的士兵。
大衛(wèi)雖沒考上一流名牌大學,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還是比較準的。
曹平生本人與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男人,活到四十歲,就可以死了!”這是曹平生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王暮雪和柴胡剛進公司的那段時間,曹平生就在部門會議上,公開反復提到這句話。
開會時,曹平生習慣邊說話,邊抽起一根又一根大紅包裝的中華香煙,將黃褐色與白色相間的煙管,夾在他那短而粗糙的手指中間。
狹小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總是彌漫著熏人的煙味。
曹平生身材矮小,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一口黃牙,油光滿面。
二十多年前,他拖家?guī)Э诘貋砬嚓柺写蚱?,一個人憑借驚人的毅力和無與倫比的專業(yè)水平,硬生生在青陽打出了一片江山。
曹平生的江山,就是他那間天花板并不算高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且該辦公室僅僅只是整層樓的其中一小間,整座大樓也不過才三十層。
這座樓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坐落于青陽舊城區(qū)。
無論是樓外墻玻璃的光澤,還是樓里昏暗壓抑的光線,都將這座建筑的滄桑展露無疑,就好似那些已經(jīng)來青陽打拼了二十年的人,臉上的風霜一般。
但在這間辦公室里,曹平生如明朝洪武年間的太祖朱元璋,他可以號令群雄,可以裁掉那些他覺得很不專業(yè)的所謂高材生,也可以用他的言語傷人而不受法律制裁。
曹平生有很多過激的言論,這些言論是柴胡和王暮雪以及所有同事飯前飯后熱議的話題,他們可以對于同一句話反復討論很多次,并樂此不疲。
在投資銀行如此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下,曹平生經(jīng)典語錄,已經(jīng)成為了整個部門私下緩解壓力的方式。
曹平生說:“我最討厭海歸,你們這些拿著父母幾十萬出國,卻沒讀上哈佛耶魯?shù)娜?,都是啃老的廢物!”
曹平生說:“你們要知道你們都是特種兵!這座大樓就是特種兵戰(zhàn)場,想打贏戰(zhàn)爭就別談什么工作與家庭平衡!”
曹平生還說:“這里就是追求理想的地方,沒理想就給我滾回老家去!”
“想成功,就要犧牲,給老子犧牲!想要輝煌,就必須先下地獄!”
是的,要輝煌,就必須先下地獄。
這是曹平生的座右銘。
曹平生的苛刻與變態(tài)程度是業(yè)內(nèi)有名的,他每次在公司出現(xiàn)的時候,整層樓的人汗毛都可以全部豎起,存在感如同閻王親自查崗。
如若一定要用一個形容詞形容曹平生,那么這個形容詞只有兩個字,恐怖。
其實業(yè)內(nèi)大多數(shù)投行領(lǐng)導態(tài)度都很謙遜溫和,說話處事也具有很高的涵養(yǎng),曹平生算是基因突變后的異類。
吳雙曾跟王暮雪說:“曹總以前的經(jīng)歷,可能鑄就了他如今這般恐怖的性格?!?p> 王暮雪當然無從知道曹平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但神奇的是,她看到曹平生這么恐怖的一個人,能讓一堆名校高材生死心塌地地替他干活,讓他們每次都忍受會議上濃烈的二手煙,聽著他那些踐踏尊嚴的話,愣是誰都沒有遞交出辭呈。
而一年前,當曹平生親自面試剛畢業(yè)的王暮雪時,開始看都沒看她就直接說:“你認為女人,也適合當特種兵嗎?”
王暮雪思考了一會兒,禮貌地笑道:“如果特種兵的目標是殺死敵人,那么往往女人比男人,更易得手?!?p> 曹平生很自然地點起了香煙,瞇著眼睛道:“你都二十四了,一晃兒就三十了,讓你上戰(zhàn)場,你還會有男朋友嗎?”
王暮雪聽后心里雖然咯噔了一下,但嘴角依舊掛著微笑,答道:“戰(zhàn)士,本就應當沒有后顧之憂?!?p> 曹平生聽后淺笑了下:“可我最不喜歡海歸,你們海龜英文不利索,中文又丟光了,文字功底那是極差,寫的東西根本沒法看。我們投行是要寫招股說明書,債券募集說明書的,那都是幾百頁甚至上千頁的東西,你寫得出來嗎?”
“曹總,我可以學,我會努力學的。”王暮雪一臉認真。
曹平生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抖了抖,道:“可我并不想給你時間學,也沒時間讓你學,你知道投資銀行是干什么的嗎?”
“回曹總,投資銀行是做企業(yè)上市,發(fā)行債券,并購重組……”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百度一搜就出來的!”曹平生直接打斷王暮雪道,“我們投行是打仗的!打的還是前線,直面敵人炮火的,明白嗎?上前線的士兵如果跟軍官說,他還需要時間練習槍法,你告訴我他的結(jié)局是什么?”
王暮雪聽后,思考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出了一個字:“死?!?p> “很好,就是這個字?!辈芷缴f著,起身拉開了窗戶的遮陽簾,“你應該很清楚,這次要不是吳總推薦你過來,你是連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機會都沒有的。”
“我清楚,曹總。我會犧牲每天吃飯睡覺的時間練習槍法,請曹總給我一次上前線的機會,如果我死了,那不是恥辱,而是光榮?!?p> 不是恥辱,而是光榮。
曹平生沒有想過這樣的話是從細皮嫩肉,簡歷背景一看就是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挫折的白富美嘴里說出的。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家里舒坦慣了,就自找苦頭吃,不過投資銀行或許其他沒有,苦頭倒有的是。
“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出去寫一篇關(guān)于我們今天的談話感想?!辈芷缴f著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計時,半個小時后拿來給我!”
“好的!”王暮雪眼神亮了起來,她雖然此刻腦中沒有任何思緒,也完全不知應該寫些什么,但她清楚這是一次機會,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于是王暮雪迅速走出了曹平生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
辦公室門外是一排排灰白卡座,大致有四五十個位置,只不過這些卡座大多被空著,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
王暮雪趕忙在最近的一個空位上坐下,習慣性地一翻包,糟了!沒帶電腦!
她現(xiàn)在才想起今日自己是來面試的,以為不需要用到電腦,所以破天荒地把電腦從包里拿了出來。
這怎么辦?!
沒有電腦怎么寫?!
就在這時,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女人好似早就準備好了一樣,給王暮雪遞來了兩張空白打印紙和一只黑色中性筆。
王暮雪抬起頭,知道她就是先前打電話讓自己來面試的總經(jīng)理秘書——吳雙,于是便趕忙接過紙筆,朝她感激一笑,而后慌亂地開始構(gòu)思起來。
五分鐘后,當王暮雪終于勉強想出了一個大體構(gòu)架和幾個核心要點,下筆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拿筆寫過字了。
有多久了呢?大概高中以后就沒寫過了。
而更可怕的是,她也確實很久沒有寫過中文了。
王暮雪的字跡有些歪扭,用詞有些生疏,個別詞語竟還是先想出英文,再絞盡腦汁地換成中文。
她就這么磕磕絆絆地,勉強寫出了大約六百字的談話體會。
當然,雖然出國讀了幾年書,但以前在國內(nèi)讀初中高中時,王暮雪還是被語文老師壓著讀了不少名著的。
不為成為什么文學大家,就為每月一次的語文考試成績可以上去一些。
國內(nèi)應試教育留給王暮雪的,居然是吃了好幾年都沒吃完的文學功底。
所以王暮雪面前白紙上這六百多字,還算勉強看得下去。
文章中的論點涉及女人在職場中的優(yōu)勢,涉及留學生對于不斷完善中國資本市場的重要性,當然也涉及王暮雪目前自身的不足,與未來一定會達成的目標。
而就在王暮雪剛寫完最后一句話,點上最后一個標點符號時,曹平生大而粗獷的聲音從辦公室里傳來:“吳雙,多少分鐘了?”
“二十九分鐘,還有一分鐘。”吳雙答道。
吳雙,31歲,女,碩士,總經(jīng)理秘書,身材勻稱,穿著樸實,今年,是她進入曹平生這座“江山”的第六年。
吳雙接過王暮雪遞過來的紙,沒有立刻拿去給曹平生,而是自己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將紙放在桌上,右手手指先后指出三處地方,用接近唇語的聲音跟王暮雪說:“錯別字。”
已經(jīng)起身的王暮雪怔了一下,趕忙彎腰將那三處地方的錯字劃掉,改正后迅速重新遞給吳雙,并對她再次投去了無比感激的目光。
也就是那日之后,已經(jīng)畢業(yè)的王暮雪,拿到了能在曹平生的這座江山里實習的資格。
是的,只是實習,不是錄用。
其實,王暮雪在獲得那次面試前,手中就已經(jīng)握有三家跨國公司的錄取通知書,而且都是業(yè)內(nèi)排名靠前的國際公司。
這些公司是她背著父母,自己偷偷投的簡歷,自己爭取來的。
王暮雪原本的打算是,多面試幾家公司也算積累經(jīng)驗。
如果面試過了,就當多個備胎,讓自己與其他公司HR抬薪酬。
可怎料,就是曹平生那些對女人和留學生的言論,讓王暮雪二十四年來,第一次失去理智,留了下來。
可能是因為她內(nèi)心的不服輸;也可能是因為她不想讓這個社會,對擁有良好家境的孩子戴有色眼鏡;更可能是她王暮雪作為女人,要跟眼前曹平生這種自我主義極強的霸道軍官,證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同男人一樣打仗和殺敵……很多種可能,總之王暮雪當日回到家,就給原先那三家跨國公司一一回了拒絕郵件。
王暮雪不知道曹平生用的是激將法,還是他所說的所有過激言論,真的就是他心里所想的。
總之曹平生對王暮雪的所有否定,讓王暮雪愿意一手拿著畢業(yè)證,一手接受“實習”這種待遇,以每月1492元的實習工資跟他打天下。
1492元,就是王暮雪作為2014年碩士畢業(yè)生,進入投資銀行工作第一年的月薪,即實習補貼。
這樣的非正式員工補貼,別說在青陽,就算在王暮雪的老家生活都不夠。
王暮雪實習的第五個月,一位來青陽出差約她一起吃飯的大學同學,得知她在投資銀行工作后,夾菜的動作都停住了,兩眼放光地羨慕道:“投資銀行?!妹子有前途啊!年薪百萬啊!”
王暮雪只是笑笑,年薪百萬?!
如果自己真要實習一年,那么年薪是1492元乘以12,總和為17904元人民幣,不到2萬。
王暮雪沒有任何抱怨,因為這苦頭是她自找的,但她不是唯一的一個。
不到2萬的年薪,竟然也讓一群與王暮雪一樣的年輕人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
更有甚者,甚至不要工資,曹平生死攆也攆不走,就為了在投資銀行這樣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光榮地犧牲一回。
王暮雪曾經(jīng)問京都大學畢業(yè)的同事蔣一帆,為什么要留下來吃苦受虐?
蔣一帆呵呵一笑,說因為曹總在面試的時候,居然質(zhì)疑他的能力。
曹平生跟蔣一帆說:“你以為你是京都出來的你就牛了?你就真的全國第一了?你全國第一你現(xiàn)在就把股權(quán)類業(yè)務大綱《首發(fā)管理辦法》全文背出來!背錯一個字,你就是水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