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花月和尚聲稱自己沒事,李夜墨和鐘曉還是堅持讓他休養(yǎng)幾日,花月和尚執(zhí)拗不過,笑瞇瞇答應下來,如此在客棧又逗留了三天。
在這三天里,李夜墨陪著鐘曉,在附近四處尋找鉆天鼠蔣欽。
鐘曉不知道自己哪里開罪了這位朋友,以至于他會向自己揮刀,想來其中是有誤會,即使到了今日這種局面,鐘曉還是愿意和他當面講清。
然而,當一個人想藏起來的時候,是不會這么容易被找到的,尤其這個人所修習的武功是縮骨功時。
到了第三天,花月和尚都開始催促二人上路,沒奈何,鐘曉交給客棧掌柜一封書信,告訴他,如果有一個脾氣很差的矮小男子來,就將這封信給他。
鐘曉在信里寫道:
鐘丫頭仍然把蔣前輩當做朋友,雖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如果蔣前輩有需要幫助的地方,還是可以來找鐘丫頭。
此外,虎丘眾賊人和劍仙比斗時,鐘丫頭才知道,蔣前輩的心上人阿依姐姐已經死了,是被虎丘眾賊人合伙害死,其中奕難平更是罪魁禍首,這一切,只因為阿依姐姐不愿意說出蟲人的弱點。
阿依姐姐的尸身被奕難平泡在壇子里,制作成了人傀粉的解藥。
二人共同的朋友——蟲人加哈努,死于劍仙之手,但更該是死在虎丘眾人的算計之下,變成了一地蟲尸,這件事蔣前輩應該比鐘丫頭更清楚。
奕難平放毒圍山后,鐘丫頭上山尋找,沒見到蔣前輩,以為蔣前輩也一起死了,在青城山上挑了個見風見水的地方,為三人合修了一座墓。
虎丘眾人應該都死了,最后一個奕難平更是死在蔣前輩手里,對于阿依姐姐和加哈努,也算是大仇得報。
鐘丫頭勸蔣前輩不要活在仇恨里,蔣前輩在世上還有鐘丫頭這個朋友,如果有時間了,一定要回青城山看看,那里還有兩個會想念他的故人。
鐘曉將自己所知所想通通寫下,足足寫了四頁紙,信里有安慰,有想念,唯獨沒有應該存在的怨恨。
信件已經留下,能否看到,就要看蔣欽的緣法了。
和花月和尚在一起久了,李夜墨和鐘曉也染上了諸事不強求的惡習。
轉眼,三人到了陽頂峰下。
看著高聳入云的陽頂峰,鐘曉有些恍惚,這個地方對她而言,就像西方極樂,靈霄寶殿一樣,屬于故事中的存在,忽然踏足到這里,有一種跌入夢境里的不真實感。
李夜墨捏了捏鐘曉的手道:“別看了,這山上不僅沒有四大魔君,連一個邪魔也沒有,當年的機關陷阱,不過區(qū)區(qū)幾十年就都腐朽作爛泥了,如今的陽頂峰,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p> 鐘曉微微頷首,笑道:“沒有當年的那些人,這座山也不是故事里的那座山了。”
席卷整個江湖的暴風驟雨散去,處在風暴眼里的陽頂峰,在晴天里看來,險峻雄奇依舊,卻怎么也看不出,和別處的山有什么區(qū)別了。
花月和尚轉頭看向二人,張開雙臂,笑瞇瞇點評:“這些山山水水不過是空白畫卷,非要有風流人物作為墨色涂抹勾描,不然總是寡淡無味了些,在此間尋找一些當事人的蛛絲馬跡,倒是可以當作為數不多的樂趣,只恨……”
李夜墨重重嘆息,插嘴道:“只恨不能與他們相識!”
花月和尚笑著點頭,山山水水,安能和那些奇妙人物相比,這些人才是造化神奇的體現,山水嘛……天公他老人家也不過是隨手施為的吧!
陽頂峰高且陡峭,和李夜墨師門所在翠屏山類似,只是山路修得好些,蜿蜒曲折的向上。
青蓮寺有法明和尚這樣遠近聞名的高僧,寺廟香火不絕,三人一路上碰上了不少香客。香客們還以為花月和尚也是青蓮寺的師父,紛紛向他問好。
三人和香客們一起來到青蓮寺,寺里清幽靜謐,鳥雀環(huán)繞,偶爾會傳來鐘鼓聲、誦經聲,真是好一個佛家的飄渺福地。
香客虔誠進入中央的宏偉大殿,三人也跟在后面。
殿內供奉著一丈多高的十方普賢菩薩,金光耀眼,寶相莊嚴,高坐在蓮花臺上,眉目間滿是慈悲,叫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膜拜的沖動。
李夜墨和鐘曉也隨著眾香客跪拜菩薩,小心翼翼奉上香火,祈求早日找回真正的秘籍,讓鐘前輩平安歸來。
只是,不知道李夜墨這個假道門弟子拜佛會不會靈驗,道門祖師會不會因此責怪。
三人里反倒是花月和尚,這個正統(tǒng)和尚雙手合十,身子站得筆直。
一個小沙彌走過來,唱了聲佛號,問道:“這位師兄,既然已經來到寺里,為什么只是站著不拜?”
花月和尚抬眼看著菩薩像,應道:“我,就是佛!”
小沙彌似是聽到了什么可怖東西,臉色大變,立刻嗔怒道:“咄!佛門凈地,怎敢胡言亂語?虧你也是個和尚,死后要下拔舌地獄的!”
大殿里的香客都露出驚恐之色,花月和尚卻笑瞇瞇道:“你怎知我是妄語?”
小沙彌叫他問住了,愣了愣神,手指身后香客,大聲道:“你說你是佛,那你也說說,為什么我們拜普賢菩薩而不拜你?”
花與和尚道:“我也想問,為什么你拜他不拜我?”
小沙彌氣惱道:“從沒見過你這樣臉皮厚的僧人,從沒有人拜過你,我為什么要拜你?”
花月和尚唱了聲佛號,問道:“你是要拜他們還是要拜佛?你要拜佛何必管他們,你要拜他們又何必對著佛?”
小沙彌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嘴巴張了又閉,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聽聞這里的喧嘩聲,又來了幾個寺里的僧人,小沙彌委屈巴巴,上前告狀,聲稱寺里來了個不禮佛的假和尚。
“勿怪勿怪,這和尚是瘋的……”
李夜墨和鐘曉捂著臉胡說八道,這時,是十分想和花月和尚撇開關系。
就別說沾花月和尚與法明和尚舊相識的光了,他們兩個自己來,最多是找不到法明和尚,帶著花月和尚,保不齊要被一眾僧人丟出去。
那幾個僧人上前,向花月和尚施了一禮,問道:“這位師兄來到我們青蓮寺如果不為拜佛,不知道又是所為何事?”
花月和尚道:“我是寶露寺的僧人,法號覺遠,從前曾和貴寶剎的法明和尚有過一偈之緣,今日要來拜訪他。”
“花月和尚???”
幾個僧人幾乎是脫口而出,畢竟佛門敗類本就不多,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寶露寺的覺遠和尚,在江湖上可謂是臭名遠揚。
話已出口,眾僧人才自覺失言,為首的僧人赧顏道:“法明師兄曾有過交代,如果是覺遠大師來,可以直接帶去見他?!?p> 李夜墨問:“法明大師如今就在寺里嗎?”
一眾僧人都是面露疑惑,李夜墨趕緊指了指花月和尚,干笑道:“我們是一起的?!?p> 僧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點頭道:“你們有緣,法明師兄也是最近才游方歸來,現如今就在寺里。釋塵,你領著覺遠師兄和兩位施主去見法明師兄吧?!?p> 最后這句話,是對小沙彌說的。
小沙彌滿臉都明明白白寫著不情愿,惡狠狠盯著花月和尚,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跟上了!”
小沙彌冷哼一聲,自顧自的走在最前面,兩個小短腿邁得飛快。
李夜墨模仿著和尚們雙手合十的動作,嘿嘿笑著向幾個僧人表示感謝,旋即,一手拉著鐘曉,一手扯著花月和尚的僧袍,快步跟上小沙彌。
穿過兩道院門,來到一間禪房外。
小沙彌上前叩了叩門,不多時,走出來一個身披褐色袈裟,面容清秀,眼神明亮的和尚。
小沙彌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撲進法明和尚的懷里,顫抖著身子哭泣,“師父,你不要理他們好不好,這是個壞和尚,他不拜菩薩,還說……還說自己是佛!”
法明和尚笑道:“所以你惱什么?”
小沙彌抬起臉,一臉不可思議,“他不敬佛!”
法明和尚問:“所以佛惱了嗎?”
小沙彌想了想,搖頭道:“弟子不知道佛有沒有惱,是弟子惱了。師父,一個和尚,看見佛怎么能不拜?”
法明和尚笑道:“釋塵,你為什么要把佛擺在泥臺子上,而不是放在心上?”
小沙彌慌忙擺手否認,“不是的不是的,弟子心中有佛,所以才畢恭畢敬,不敢有半分怠慢?!?p> 法明和尚摸了摸他的頭,“你心中的佛是什么樣子?”
小沙彌閉著眼努力思索,噗嗤笑道:“便是同大殿中的普賢菩薩一般,慈愛和善,寶相莊嚴!”
法明和尚嘆息一聲,“你能看清佛,你心中便沒有佛,唯有等到看不清了,心中才算有了佛?!?p> 小沙彌目光呆滯,一看就沒有聽懂,法明和尚笑著敲了他的頭兩下,“罰你將金剛經再抄上十遍,好好想想什么叫諸相非相?!?p> 小沙彌苦著臉應下。
法明和尚轉頭看向李夜墨三人,笑問:“你們是來尋小僧的?”
花月和尚唱了句佛號,道:“寶露寺和尚覺遠,法明師兄還有印象嗎?”
法明和尚聽到面前和尚就是覺遠,立刻將三人請進禪房。
四人在蒲團上坐定,小沙彌釋塵侍立在法明和尚身后。
花月和尚好奇道:“法明師兄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
“我不知道?!?p> 法明和尚搖頭道:“我囑托他們如果見到你,就將你直接帶來,這囑托已經持續(xù)很多年了,只要我回到寺里,就一定會和他們說一遍。我只是相信,我們總有再相見的一天,寶露寺一別,我可是對你那句偈語念念不忘呀?!?p> 法明和尚笑著讓釋塵從箱子里取出兩頁字。
其中一頁正寫著花月和尚那句偈語,“待我參破花和月,定教紅蓮開滿天!”。
法明和尚指了指這句偈語,笑著道:“我還想問,覺遠師弟如今可曾參破花月,師兄我早已迫不及待,想看看那漫天紅蓮了。”
小沙彌已是目瞪口呆,這句莫名其妙的偈語,原來就是這個不禮佛的壞和尚作的,好奇怪,師父居然將其奉作珍寶。
花月和尚嘆息道:“其余萬般都易,唯獨此事最難?!?p> 法明和尚又拿出第二頁紙,雙手遞到花月和尚手里,“覺遠師弟,我從寶露寺回來,又做下一首偈語,一直想請師弟過目,今日終于能夠得償所愿了?!?p> 只見紙上寫著:
拜佛何須尋偶像,
心有法身百丈高。
無事常往心頭坐,
向我一拜就是佛!
花月和尚看罷,仰著頭哈哈大笑,“恭喜師兄,與我一般墮入旁人口中的魔道了,拜佛成了修佛,好奇怪青蓮寺的和尚沒有將你趕出去……”
聽到這里,小沙彌釋塵已經手足無措了:怎么辦怎么辦,我?guī)煾赋赡Я?,我要不要超度了他呀?p> 法明和尚道:“苦海無邊,把經書背在身上的,只是執(zhí)著在佛的相上,晨鐘暮鼓,讀一輩子經書,卻是把經讀給別人聽的,自己尚且不能解脫,如何渡人?把經書踩在腳下作為舟楫的,以修我來修佛,才能身在紅塵之中,不被紅塵紛擾。”
法明和尚轉頭看向自己的弟子,小沙彌釋塵趕緊把眼睛挪開,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樣子,不敢和法明和尚對視。
邪魔呀,我?guī)煾甘切澳В?p> 法明和尚接著道:“你若問我佛長什么樣,我瞧見佛有人相,我相,壽者相,眾生相,我瞧見佛沒有人相,我相,壽者相,眾生相,我糊涂了,我把佛當成了我,把我當成了佛,再不能分別了?!?p> 花月和尚唱道:“修佛不修我,老死無解脫。修我不修佛,已是墮魔羅?!?p> 花月和尚同法明和尚相視一笑,在佛法之中,已是心意相通。
小沙彌釋塵板著臉,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蛆附骨,如鯁在喉!
小沙彌心里已經備下了一百種超度自家?guī)煾傅霓k法……
李夜墨和鐘曉,兩人似懂非懂,還要裝作很感興趣、認真聆聽的樣子,那才是真的如坐針氈嘞。
張重明
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