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云來酒樓的掌柜先找上來,腆著大肚子,問二人要不要再合作一次?李夜墨黑著臉嚴(yán)辭拒絕。
許湯不讓挖心,難道要用銀子白養(yǎng)著這群酒棍?
二人又恢復(fù)到第一日傻愣愣見人便問的狀態(tài)。
大概到了正午時分,日頭高了,天氣轉(zhuǎn)暖,十字街頭來了幾十個身著破爛麻布衣,粗布條攔腰一纏,大敞著胸懷的輕佻漢子,路上的人如同見了老虎,都趕緊躲開,小販們也都停了吆喝,低著頭不敢言語。
二人來了兩日,還從未見過這些人,不避不讓得站在路中。
一群人走過來,不時隨手在兩側(cè)攤販的鋪子里扒拉,小販們非但不開口斥責(zé),還順從地掏出幾十枚錢,交到漢子手里。
“兩位小兄弟,凈街虎來了,你們怎么還敢站在這兒……”
一個賣糖葫蘆的老大爺小心拽著二人衣袖,將兩人引至角落。
李夜墨笑道:“我說大爺,這群人是什么來頭?平安鎮(zhèn)中,唐家堡下,王法管不了,難道江湖也管不了?”
“輕聲!你不想活,不要連累了我!”
老大爺?shù)蓤A了眼睛,在李夜墨胳膊上狠狠拍打一下,這才揪住他的耳朵,離近道:“小后生,這都是我們附近的潑皮,聚在一起,整日勒索我們這些攤販,若是不給,有的是法子讓我們活不下去,報官,他們沒犯什么錯,老爺們眼里芝麻大的事,兩天就放出來了,受苦的還不是我們,去找唐家堡更別提了,天下鏢行的鏢頭們?nèi)艨铣鍪郑苍缇推搅?,江湖好漢都嫌潑皮惡心,只能由著我們繼續(xù)受罪?!?p> “他們沒犯大錯,官家打不死,江湖里不愿去管,老人家,你倒是看得清。不過呢,一群蒼蠅臭蟲,也配叫做凈街虎?說到底還是小民軟弱,才養(yǎng)出了這些魑魅魍魎。”
聽到李夜墨開口點(diǎn)破,老大爺有些喪氣,施施然道:“后生,我們只是想謀條生路,從沒想害過誰,這條路明明這么寬,你說他們?yōu)槭裁捶且驹谖覀兊穆飞稀?p> 李夜墨故意板著臉道:“沒有尖利牙齒的好人,不,哪怕是普通人,想要不被迫害都是不能的,因為不能傷害別人的人就會被弓箭指著,兩腳羊就該躺倒在盤子里……”
看老大爺都快哭了,李夜墨指了指楊虎災(zāi),“大爺,知道你年紀(jì)大了,牙口不好,我大哥是錦元城的打虎英雄虎災(zāi)楊遠(yuǎn)望,今天我們來做好人的牙,這事兒我們替你平了……”
老大爺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二人走回大道中央,已經(jīng)引起那幾十個潑皮的注意,心中不由得替二人擔(dān)心,想著:姓楊的高大漢子看著有些氣力,話有些多的小后生,稍瘦小些,還沒有街上的潑皮精壯,只能算作添頭。
楊虎災(zāi)正要抹起袖子,李夜墨伸手?jǐn)r住他,“大哥,這些沒有武藝的潑皮,哪里需要你動手,麻煩大哥為我掠陣,看我收拾他們!”
楊虎災(zāi)笑道:“你這身輕功,對上幾十號人,可要小心陰溝里翻了船?!?p> 李夜墨拍了拍腰間的九解,得意道:“輕功不易對敵,可這群潑皮最多是有幾分蠻力,都不需要動用兵刃,我赤手空拳也足夠把他們放倒了。”
說罷,李夜墨腳尖輕輕一點(diǎn),運(yùn)起七星北斗步,身形倏地拔高,立在云來酒樓探出的酒幡上。
“你們這群人好大膽,唐家堡下結(jié)伙搜刮本地商販,真當(dāng)沒人能治你們?”
潑皮們知道遇到了多管閑事的江湖人,再聽他開口提及唐家堡,也不敢莽撞,為首的漢子拱拱手道:“這位朋友,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不曾得罪唐家堡,您是不是也不該斷了朋友的財路?!?p> “不義之財,還想使上千秋萬代?斷又如何?”
“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不共戴天!”
為首的漢子話音剛落,身后的潑皮紛紛附和,喊聲震天,頗有威勢,至少把兩側(cè)的攤販都給嚇住了。
“不共戴天?這可是你們說的……”
“恩?”
“既然不共戴天,我若取你性命,可怨不得我。”
李夜墨翼展雙臂,隨風(fēng)扶搖而下,速度極快,腳尖直踩向為首漢子的額頭。
只聽“哎喲”一聲慘叫,那漢子躲閃不及,捂著頭跌坐在地上,后面的潑皮們紛紛從后腰摸出尖刀,幾十個人目光灼灼的盯著頭頂。
人數(shù)夠多,刀也夠利,可惜使刀的人差了些本事。
銀色刀光舞動,上面的身影卻總能蝴蝶穿花一般適時躲過,更是用出千斤墜的手段,踩頭,踢頸,踏肩……潑皮們應(yīng)付不來,數(shù)個呼吸間便躺倒一地。
“好,好輕功,這一手耍得漂亮!”
楊虎災(zāi)走過來,對自家兄弟不吝稱贊,轉(zhuǎn)又向一眾潑皮道:“怎么樣?咱這兄弟的武藝,你們服是不服?”
“不服!為什么要服!”
為首的漢子艱難起身,依舊梗著脖子叫嚷著:“你二人借著武功欺負(fù)我們有什么了得的,今天是我姐夫不在,如若不然,定叫你們好看!”
李夜墨上前問道:“你也有我們江湖中人的親戚?報上他的名號,我瞧瞧能不能叫我好看。”
那漢子一臉得意道:“小子你站穩(wěn)聽仔細(xì)了,大爺我是張三,我姐姐是平安鎮(zhèn)一枝花張翠蘭,我姐夫就是最近江湖里大出風(fēng)頭的獨(dú)占鰲頭小盟主,錦繡顧家懸賞的火船幫子虛堂萬金堂主——飛蒲草李夜墨!姐夫隔幾日就要使著輕功飛回來,今天他碰巧不在,若是叫他知道……哼!”
楊虎災(zāi)聞言笑得滿面胡須亂顫,幾乎直不起腰來,張三怒道:“你這漢子莫不是嚇傻了,等我姐夫來了平安鎮(zhèn),我把今天你們欺負(fù)我的事告訴他,就算你們認(rèn)識唐家堡,也定把你倆都扒光了,做成酒幡子掛在墻上!”
李夜墨臉色古怪,不知不覺竟也有人拿著他的名號狐假虎威了,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名動天下,如今看來倒好像不是想象中的滋味。
“那你想讓我們二人怎樣?”
“看你也會些輕功,雖然趕我姐夫是差得遠(yuǎn),不過倒是可以跟著我,至少在這平安鎮(zhèn)里,張三爺?shù)拿栠€是叫得響的,以后有機(jī)會我將你們引薦進(jìn)火船幫,自有一番前程?!睆埲е?,目光不善的打量二人。
“好!”
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互相望了一眼,只覺有趣,一起應(yīng)下。
眾潑皮眼中閃過欣喜,“好?好便跟我們走!”
邁著六親不認(rèn)的步子,潑皮們在前頭帶路,繞了兩道彎,將二人引到一處空曠的破落院子,院子里還煮著狗肉。
張三囑咐手下潑皮用破碗盛來兩碗肉湯。
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一起搖頭。
張三又囑咐手下潑皮用破碗盛來兩碗濁酒。
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又一起搖頭。
張三冷笑一聲,“湯不喝,酒也不吃,這個樣子,三爺可保不了你們的前程?!?p> 李夜墨笑了笑,從腰間摸出一塊赤色牌子,遞到張三面前,“說到前程,我前幾日遇到一個形容俊朗的翩翩公子,與我投緣,贈給了我這塊腰牌,勞煩張三爺掌掌眼,看看這牌子里有無前程?”
張三只看了一眼赤紅船狀腰牌,上面赫然寫著“子虛堂李夜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喊道:“服了服了!我們現(xiàn)在就從大爺眼下滾開。”他身后的潑皮們不明所以,但也都跟著跪倒,剛想問問帶頭大哥為什么,沒來得及開口,就叫張三一個眼神逼了回去。
“想走?可沒有這么容易,你們?yōu)榈溹l(xiāng)里,更敗壞我的名聲,不殺了你們,今后行走江湖豈不是叫旁人看輕我……”
張三頓時哭了,涕泗橫流,高聲道:“李堂主聲名在外,大人不計小人過,還請原諒小人,小人家中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未斷奶的孩子,你若是殺了我,他們也小命休矣啊!”其余潑皮醒轉(zhuǎn)過來,也跟著一起痛哭叫慘。
“怕什么?我還沒說要將你們怎么樣?!?p> 李夜墨指了指他們端來的肉湯,“先喝兩口肉湯,補(bǔ)補(bǔ)身體?”
眾潑皮一起啞然。
李夜墨又指了指他們端來的濁酒,“肉湯不敢喝,那吃兩杯酒,壯壯膽氣?”
眾潑皮依舊不語。
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具是心中冷笑:不肯喝,當(dāng)然不是湯和酒不合口味,只是人的身體太羸弱,受不了這般虎狼滋補(bǔ)。
當(dāng)真是歹毒,不會武功的,敢強(qiáng)出頭就要被他們一擁而上,懂武功,叫他們打不贏的,就騙到院子里用毒藥鴆殺,如此蛇蝎心腸,天上罕有,人間竟反而常見。
楊虎災(zāi)走近李夜墨,低聲問:“想將他們趕走一次容易,扔進(jìn)牢里,拘一段時間也容易,但若是想把問題徹底解決,不叫他們卷土重來,你準(zhǔn)備如何收場?”
李夜墨也是頭疼,這群潑皮就像蒼蠅,趕走他,不多時又復(fù)卷回來,又趴在原來的位置耀武揚(yáng)威,而且,似乎比原來時候還要更威風(fēng)!非殺了他們,碾成塵土,才可以永絕后患。
知道他們該殺掉,可更討厭的是,明明是一群惡徒,偏偏盤根錯節(jié),和一些無辜之人沾上,這群臟東西無關(guān)緊要,只是,還未犯下大錯,將他們從世間抹去,于他們的無辜親眷是否懲罰太過?
“拘!要拘他們一輩子!”
李夜墨暗暗發(fā)狠,冷笑道:“你們敗壞我的名聲,我照顧你們家中有老弱,不取你等性命,但既然報了我子虛堂的名號,我便要你們?nèi)胛易犹撎?,從今起受我管制,若再敢胡作非為,幫?guī)定不饒你們。”
張三等潑皮聞言一起歡呼,三幫三派可是江湖中最粗的腿。
李夜墨當(dāng)即留下書信,寫下眾潑皮的名字,讓眾潑皮帶著書信去子虛堂找朱贏報道。
眾潑皮歡天喜地離開后,楊虎災(zāi)向李夜墨笑道:“你這倒是個好主意,這群潑皮有了管束,你們子虛堂又多出幾員勇將,不愧是萬金堂主,心思縝密!”
李夜墨苦著臉:“大哥你休要笑我,我不過是想到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這群人既然站在岸上又不愿安定,那就進(jìn)江湖里和我們一起受這漂搖之苦……哦,我在信中寫了,這群人作惡不少,讓朱贏大哥好好料理他們。”
楊虎災(zāi)聽李夜墨說江湖飄搖,知道李夜墨又想到了鐘曉,伸手環(huán)住他的肩膀,勸撫道:“咱家弟妹也是個有福氣的,總會有相遇的日子?!?p> 到了傍晚時分,許湯帶著伊籍又來到酒樓下,這次沒有問話,而是招手叫二人同他一起上樓。
四人坐在一起,楊虎災(zāi)先開口道:“許前輩,不要心的人實在難找,今天還是沒有結(jié)果,還請多寬限一些日子……”
許湯擺手打斷楊虎災(zāi)的話,哀嘆一聲,嘬了口酒,道:“老夫倒想寬限日子,只是真的沒有這么多日子了……”
楊虎災(zāi)和李夜墨頓時臉色大變,一起跪在地上,哽咽祈求:“許前輩……”
伊籍上前扶起二人,低聲道:“別急,聽我?guī)煾刚f完!”
二人站起身,不敢落坐,就恭敬站在許湯面前,好似一對童子。
許湯道:“世人珍惜性命,自然不肯讓出自己的心,讓心,就是讓命!而且你們也該知道了,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有的人表面金粉裝點(diǎn)、喜怒皆是買賣、不見真心,有的人沉迷外物、真心旁落,有的人被邪念驅(qū)使、與己心背道相馳,即便是叫他們讓心,他們也要有心才行。所以說,前兩個考驗雖然讓你們直面江湖中的高手,為江湖除去禍端,但最難以完成的考驗恰恰是第三個?!?p> 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都沉默不語,這個考驗果然是難似登天。
過了半晌,楊虎災(zāi)道:“許前輩,如果可以,干脆取了咱的心吧,為救老母,咱心甘情愿!”
許湯舉著酒杯苦笑搖頭,繼續(xù)道:“你們知道老夫這一生一直在做的事,便是要逆轉(zhuǎn)這世上的善惡清濁,你們今天做的事情老夫聽說了,將那群作惡多端的潑皮帶進(jìn)火船幫,用幫規(guī)約束他們的行徑,從此不再作惡,又未多生殺孽,這做法正合老夫心意,同樣是將這世間的惡減少,使善增加,生民有福呦。”
說到這兒,許湯目光贊許地盯著二人,“求心艱難,但若說捷徑,并非沒有,便是人心換人心,捷徑之上還有捷徑,便是仁心換仁心?!?p> 李夜墨二人完全聽不出這兩種捷徑的區(qū)別,又不敢發(fā)問,只是一臉困惑的看著許湯。
“無妨無妨,今天不懂以后也會懂的:前者如易貨,后者不需還,后者更艱難,后者又簡單……”
許湯哈哈大笑,大袖一甩道:“你們之前都是問的陌生人,如今老夫給你們放寬規(guī)則,何不也問問我們的心還要不要?”
看著許湯極罕見的和善笑臉,李夜墨和楊虎災(zāi)心中忐忑,這小老頭的話是一句也沒聽懂,只明白讓他們向這二位師徒問一問心。
楊虎災(zāi)不敢直接問許湯,先試探地看向伊籍,“伊神醫(yī),您的心還要嗎?”
伊籍翻了個白眼,敷衍答道:“要的要的……”
楊虎災(zāi)再惴惴不安地看向笑瞇瞇的許湯,“許前輩,您的心還要嗎?”
許湯雙手一攤,立刻答道:“緣分已到,當(dāng)即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