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烺堰山,大雪紛飛令人睜不開雙眼,每一次風起都像無數刀刃從身邊劃過,刺骨的寒風令剛流出的鮮血瞬間凝結成冰。謝肅汐撐著寒凜槍兀自屹立在血泊之中。腳下,是猙獰可怖的尸身;身前,是來勢洶洶的敵寇。
謝肅汐已身負重傷,縱然她被世人尊成為戰(zhàn)神,但她終究是一個凡人。
謝肅汐抬頭,看著翻飛的大雪,眼神逐漸渙散,她已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回望自己這不長不短的一生,謝肅汐嘆了口氣,生平第一次對自己說:“好累啊……”
謝肅汐是帶著整個家族的期盼出生的,在她出生以前,父親還喚她肅兒。父親瞧著母親的肚子便覺著這孩子定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將來定能承下他的衣缽,成為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護國大將軍。
可她的出世卻令整個謝府啞然,對于謝肅汐,父親并未多說什么。父親一生只娶母親一人,母親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卻都是女兒。眾人皆道:謝府沒落只是遲早的事。
的確,謝老將軍威名顯赫,戰(zhàn)功卓著。可即便如此,當朝那些自命不凡的達官貴胄也不會甘心做謝府的上門女婿,更何況日后還要上戰(zhàn)場去刀口舔血。
?謝肅汐也常見父親一人孤寂地在校場獨酌,將那柄寒凜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那日,謝肅汐本該連夜完成繡娘交代的女紅,但她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校場。謝肅汐看著那把柄寒凜槍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槍身因無數的廝殺留下了斑駁的刀痕,滄桑的戾氣令人望而生畏。謝肅汐似是著魔了一般目光堅毅地走近寒凜槍,她覺得有股力量在召喚著她,她覺得這柄槍屬于自己。
謝肅汐雙手握緊寒凜槍,學著父親平日練槍的模樣,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揮了出去。一聲巨響過后,寒凜槍的臺座已然被劈成殘垣,那是百年榆木所制的臺座,便被謝肅汐就這樣一擊即碎。但謝肅汐已經沒有氣力再次揮動寒凜槍,她的虎口已被槍震裂了,殷紅的鮮血肆意地順著她白皙的手向下流淌。
“汐兒!”一聲嚴厲到近乎喝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謝肅汐這才回過神來,轉身看著滿臉詫異的母親與面色不悅的父親。
下一刻,謝肅汐突然跪在兩人面前。
“父親,請許女兒隨您上戰(zhàn)場,肅汐不愿此生的結局是淪為人婦,委身一隅。生在謝府的女兒,應當擁有更廣闊的未來。我要成為謝府的未來,比父親更強大的存在?!备赣H看著謝肅汐正視著自己,眼中擁有的是生平從未有過的自信與堅毅。
自此,父親力排眾議,許謝肅汐學習兵法武藝,出入軍營。但他從不利用自己的身份給謝肅汐行方便,只讓她從一介小卒做起。好在謝肅汐從不叫苦,從不喊累,幾乎日以繼夜,無休無止地訓練自己。其實,父親從未想過她會堅持下來,他以為謝肅汐只是一時興起,嘗到苦頭后便會放棄。但他終究是低估了自己的這個孩子,低估了謝家骨子里生來便有的韌性。
謝肅汐第一次隨軍出征,父親只讓她跟在運送糧草的隊伍里最后抵達戰(zhàn)場。說到底他還是放心不下謝肅汐面對真正的戰(zhàn)場。夫人曾不止一次斥責過他答應了謝肅汐那荒唐的請求,也勸過謝肅汐放棄上戰(zhàn)場的念頭,可謝肅汐非但不聽,反倒賭氣一般更加拼命地習武。
?就在謝啟晉(謝父)以為萬無一失之際,敵軍卻派了一支百余名將士的軍隊潛入腹地,偷襲軍糧。面對百余名敵人,謝肅汐手底的十幾名手下并沒有優(yōu)勢,可越是如此,他們越有了背水一戰(zhàn)的勇氣。
結果待謝肅汐帶著糧草抵達前線時,隊伍中只剩五人,其余將士的尸身被馱在馬上、車上……活著的人全都是徒步走完了那剩下的百余里路。
戰(zhàn)火一燒便是數月,謝肅汐初愈,便又向父親請戰(zhàn)。
父親勃然大怒道:“你就不能替你母親想想?替為父想想?當你遍體鱗傷地倒在我面前時,我魂都丟了你知道嗎!以你性命做賭注的仗,為父輸不起。”謝啟晉這回是真的怕了,他以為他真的可以將謝肅汐當成兒子看待,即便戰(zhàn)死沙場也能驕傲地稱這是榮耀。他以為他已經做好為國戎馬一生、付出一切的準備了。但在自己的女兒渾身是血地倒下那一刻,他還是慌了。
謝啟晉是個人,是一位父親,誰家的女子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視若珍寶,可謝肅汐呢?滿身傷痕,近乎無情。近千個日夜,她都是在校場度過,手上的繭比石頭還硬。天寒地凍時,龜裂的雙手如同干涸的田地,那血竟順著龜裂處流下都不曾溢出。十六歲本該是花一般的年紀,可謝肅汐的眼中卻看不見一絲對于戰(zhàn)場以外的憧憬,難道她的一生都將在血與火中度過?這不該是她的結局。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們若是害怕失去,那便更應該讓我去,只有真正經歷過生與死,我才更能明白如何在這吃人的戰(zhàn)場上活下去,并且意氣風發(fā)地活下去……”
第二日,謝肅汐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間煉獄,什么叫血流成河,尸體如高聳的山丘一般隨處可見,狼煙和著人血的味道彌漫整個戰(zhàn)場,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地麻木廝殺,幾近瘋狂。謝肅汐便是在這樣的處境中,取下了敵軍一員大將的首級,其代價便是負傷躺了半個月。
當謝肅汐被抬回府時,府中的女眷都哭成了淚人。母親一個勁地責怪父親,怪他沒能保護好謝肅汐。其實她也明白,戰(zhàn)場刀劍無眼,任何人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可她只是一介婦人,她央求的不過是自己的家人一生安康,可就連這點,謝啟晉都遂不了她的愿。如今,她本以為謝啟晉只要上了年紀便能上書乞骸骨,告老還鄉(xiāng)。卻不想自己的女兒又搭了進去。
后來,誰都不知道謝肅汐何時轉醒,只是聽聞那昏庸無道的皇帝竟親自褒獎了謝府嫡女戰(zhàn)功卓著,特許她跟隨父親作戰(zhàn),日后竟能直接接替謝啟晉的護國將軍之位。
謝啟明的話到底沒成為空談,他的孩子的確成為了能繼承他衣缽、獨當一面的人。世人也皆稱謝肅汐是百年難遇的將門天才,二十歲便能接替護國將軍一職,百戰(zhàn)百勝。將來定是比自己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有謝肅汐一人知道,自她第一次上戰(zhàn)場,第一次殺人,第一次見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她便再未睡過一個好覺。一閉眼,她的腦海中充斥著的,都是那猩紅的戰(zhàn)場,遍地的尸身,無數的怨魂,令人窒息。后來的她平步青云,以無數戰(zhàn)功換來了百戰(zhàn)百勝的戰(zhàn)神之名。當父親到了不惑之年,縱有余力,也被謝肅汐禁止再次出征。如今,整個將軍府的擔子全落在了謝肅汐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