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終會遇見我
回憶最初,徐蘇木小時候與她人無異。在幼兒園的大門哭鬧,嚎啕大哭的眼淚換來一條紅白相間的手帕。課上系成老鼠的樣子,與同學比賽著誰疊的更像。長大后,黑板的內(nèi)容枯燥也無聊,班主任在上面聲嘶力竭的吶喊著期中考的重點,作業(yè)的內(nèi)容寫的一項又一項。放學回家后桌上有擺好的飯菜,徐媽的手藝精湛,點綴著香菜的雞湯總會讓全家人的嘴邊留下一圈油花。回憶的仔細些,老式房區(qū)外墻被日夜的風吹日曬脫落成斑駁的光影,丑陋也張揚。樓下的綠植只剩幾顆雜草野花盎揚著春色,打開的窗戶飄來鄰居的清燉羊肉味。過兩個小時,傳來了曲調(diào)單一重復的鋼琴曲,也許還伴有幾句尖利的爭吵。再回憶的仔細些,徐蘇木寫作業(yè)時的臺燈照亮著小屋的玻璃,門外隔絕了徐爸的電視聲音。
一切像被籠罩在鏡頭的濾鏡里,光影打柔,厚重的玻璃遮擋了所有鋒利的尖刺。甚至連鄰居的叫罵,隔遠些看都是情深意切的關(guān)心,哪里有黑暗,哪里有泥潭,哪里都沒有讓人絕望的現(xiàn)實。徐蘇木安靜的在純白祥和的星球里生活著,充滿美好的向鄰居阿姨對菜販的責罵投以理解的目光,充滿活力的向每次回家就氣氛沉悶無言的爸媽說著玩笑,哪里都是被世界灑下的陽光覆蓋,四處彌漫著清甜的希望。
再回憶的仔細些,以十歲開始的分界線的前一個世界,鄰居友好和善,同學單純可愛,每天只會擔心晚上的餐桌上有沒有愛吃的紅燒排骨,亦或是規(guī)定的作業(yè)能否提前寫完好觀看八點檔的動畫。不知道人心險惡,不明白居心叵測,也不會懂父母少言寡語的恩愛,內(nèi)心隱藏了多少惡毒的指責。
畢竟,人性本善。書上是這么寫的。
十歲的徐蘇木是見過十四歲的李長卿的。
小學生的放學時間總會在街邊的飾品店和零食店消耗度過。即便走的遠一些,也總會停在十字路口旁的舊時宅院。
要說這宅院,稱得上是舊時某位將軍的府邸。檐角俊闊,棗紅的墻仿佛一名深閨的佳人,孤床寒窗等到更深露重,卻只留下年年淚痕滿面的殘跡。
那時的文物保護法規(guī)還沒有完全建立,本該設限的宅院敞開大門迎接著一批又一批游客,路人,和小孩。徐蘇木早早放學的周五經(jīng)常在府邸里度過,不是因為喜好歷史文化,只是它后院的池塘里,總養(yǎng)著靈動的游魚和老龜。
周五放學后徐蘇木蹲在池塘旁逗魚時,背后被幾團草堆擋住沒注意到走進來的幾名男生。校服松散,痞氣十足,那幾年流行的葬愛風在領頭的幾個男生身上暴露無遺。
“去,給老子到前面跪好了。”領頭的男生推搡著身后的人說著。正巧天色漸暗,府邸的后院沒有別人,男生們把通往后院的大門把守住,除了他們就只剩下沒被發(fā)現(xiàn)的徐蘇木了。男生們進行著常見的校園霸凌,把一個弱小的男生又打又罵。過了許久覺得不盡興,拿起腳邊的籃球往男生頭上打著。直到無法直視這般場景的徐蘇木,仗著善良勇敢的心登場援助。
“你們住手!不要再欺負他了!”
“哈哈,哪來的小學生,快滾?!?p> “你,你們放過他!不能再欺負他了!”
“喲,小姑娘想出頭?。坎慌挛覀兇蛩滥??”男生們嬉笑嚇唬著,完全無所顧忌。
“你,我,我要報警了!”徐蘇木從褲兜掏著,想裝作報警嚇跑他們。可是在那個年代,手機是父母才會擁有的奢侈品。
“哈哈哈,真可愛啊,還報警?來,老子等著,你報吧。”領頭的男生拍著籃球,一臉調(diào)笑。
“你們,你們怎么能這樣欺負同學,這樣是不對的!放過他吧?!毙焯K木從小被呵護長大,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快要哭出來。
男生們笑了,“他?我同學?這種垃圾,配當我同學嗎!”說著把球往徐蘇木身前的男生扔去,沒成想被他右手一擋,打到徐蘇木頭上,導致她連連倒退幾步,順勢掉在斜后方的池塘里。
嗆水的徐蘇木這下硬氣不起來了,畢竟年紀尚小還沒學過游泳。池塘雖淺,淹死一個小學生還是綽綽有余的。
“救,救我……我不會,游泳啊。”
男生們愣神的片刻,他們身后靠著墻全程未說話的人把校服脫下,跑近跳入池塘,挽起女生的胳膊,攬過她的脖頸救了上來。徐蘇木跪坐在地上不斷咳嗽,男生拍著她的后背好一會,略感不耐煩的說著:“沒事不要瞎逞強?!币娦焯K木好些后,把脫下的校服披在她身上,拽住胳膊拉起站直,“走吧,不許回頭,不然老子揍你?!?p> 徐蘇木應聲后顫顫巍巍的走了,到門口才想起來沒說謝謝,但又怕挨揍不敢回頭。只能稍微側(cè)臉說聲謝謝就跑了,全身濕透的男生擺擺前額碎發(fā),撂下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先走了?!?p> “是,老大?!?p> “瞎叫什么老大,又不是黑社會?!?p> “那叫啥?”
“叫長卿哥就行。還有,以后別瞎他媽招惹小姑娘?!?p> “是,全聽長卿哥的?!?p>
徐蘇木回家后沖了熱水澡就睡覺,即便這樣半夜還是發(fā)高燒到三十九度多。吃了退燒藥后也沒有立竿見影,斷斷續(xù)續(xù)的折騰到三天后才稍微好些。徐蘇木醒來拿過桌上的熱水喝了一大半,望著窗外的正午烈陽,穿好衣服給徐媽打電話。得到許可后才背起書包去學校上課,剛坐好沒多久閨蜜就跑來找自己,關(guān)心的詢問她怎么回事。徐蘇木笑著解釋就是發(fā)燒了,從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巧克力,分給閨蜜一大半,“你拿去吃吧,我特地給你帶的。上次你不是說喜歡吃嗎,這次多給你帶了些?!?p> 閨蜜把巧克力收好放在校服兜,給了徐蘇木一個擁抱,“哇,超級謝謝啦,蘇木你真是最好啦!”徐蘇木正要說什么,卻在此刻聽見了不一樣的聲音。
“你真讓我惡心?!?p>
從那天開始回憶變得清晰又深刻,像是透過層層疊疊的放大鏡般。十歲開始的分界線后一個世界,哪里不一樣了。鄰居的冷嘲熱諷,同學的虛偽做作,甚至回家的餐桌上,聲音都更加難聽。明明嘴上說著“快吃吧,雞湯熬了很久,老公喝嗎?”,與此同時聽見的卻是“老東西,什么玩意,愛喝不喝?!?p> 明明嘴上說著“工作辛苦了,明天有什么安排嗎?”
聽見的卻是“累死你才好,老東西,死了才好?!?p> 明明嘴上說著“要喝些白酒嗎?我給你拿吧?!?p> 聽見的卻是“天天喝,喝不死你!錢掙不回來,整天屁事最多!自己還懶得要死?!?p> 這一切的恨像是順流而去的河水下隱藏的泥沼,絲毫的違和破綻都沒有。如同生長的皮與骨,血與肉,呼吸與心跳,傷口與疼痛一般,相輔相成的彼此存在。這些不是中途上車,末站別離的關(guān)系,也不是相伴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旅途關(guān)系。是從一開始,從宇宙初啟,女媧造人,盤古開天辟地時就彼此完全契合的攜手存在。樹蔭繁茂時地下扎根千米,云谷濕氣累積時轟隆暴雨萬里,是山峰與巖石,飛鳥與翅膀,海洋與銀魚,所有互相賴以生存的存在般從未消失過,從未減少過,從未停止過,同等份同重量的存在。
以前周六日常來串門的鄰居,依舊分刻不差的來敲門。穿著嶄新的黑色羊絨衫,燙好的時尚卷發(fā)一撮順到耳后,抬起的手腕亮出最新的日產(chǎn)手表,頓挫一下笑了,“喲,徐媽媽呀,有空出去逛街嗎?我女兒喲,最近又從日本給我匯來四五萬塊錢哦。之前明明都跟她講過誒,不要匯了,我跟她爸爸花不完的,結(jié)果不聽,還給我買什么好貴的手表和羊絨衫。你說說,我都年紀大了哪里還需要這些呢,你說是不是啦?”
“哎,你女兒也是孝心一片咯,畢竟人不在這里啊,也是難得了。你們家明明最不寵女兒的,現(xiàn)如今還對你們這么好,也是有良心哦。”徐媽媽嘴上依舊笑著,看不出與鄰居曾經(jīng)的每次對話中有不一樣的神色。
鄰居媽媽訕訕笑了,沒再說什么,應付幾句就回家了。徐蘇木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聽著,手里的遙控器胡亂摁著,聽到的內(nèi)容在腦海里翻來覆去的播放暫停,快進后退。
來的是“窮鬼一家,還裝什么逼,都這么老了也不知道保養(yǎng)保養(yǎng),真寒酸。”
回的是“嘁,一家見錢眼開的勢利眼,重男輕女的玩意還好意思跟我炫耀,真惡心。就差把女兒的血都榨干了,吸人血的死骨頭?!?p> 徐蘇木默不作聲的晚上喝著雞湯,眼看徐爸伸向雞腿的筷子被徐媽打掉,嘴上說著:“雞腿留給蘇木吃,你吃別的?!?p> 聽見的卻是,“就知道吃好的東西!老東西從來不管自己女兒,真夠自私的!”
徐蘇木看著徐媽的一個白眼,開始發(fā)覺之前每日看見的每一幕,都是假的,此刻的所有才是真實到毫發(fā)畢現(xiàn)。
真實到從十歲到如今的二十四歲,都見證了無數(shù)悲喜交加的瞬間。深刻明白著人性的本質(zhì),就是在不斷的變化中隱藏的越來越深。有錢的子女未必是驕縱跋扈,貧窮的父母未必是勤懇善良。表面的一張皮,什么樣的心都可以被遮掩的完完全全。編織的謊言被囂張的語氣襯托著,可以把受害者都壓迫的跪地求饒無處哭訴。徐蘇木從開始的善良熱情,勇氣可嘉到如今的淡然無情,冷眼相待。這一路走的是無比漫長沉重了。
回憶最后是什么呢。
回憶最初是美好可愛的童年,里面有著手帕疊成的老鼠和桌洞藏好的零食,操場飄揚著綿密的柳絮和唱不完的歌。
回憶最后,是破敗不堪的家里,淚痕滿面的徐媽一巴掌閃過徐蘇木的臉,惡狠又悲痛的說著“我真是恨不得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啊,啊。
到這里就該停止了。
?
徐蘇木從會場門口走到李長卿面前,取下耳機,“你怎么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p> “你忙完了?”
“嗯,參加婚禮開心嗎?”李長卿遞來一瓶水,越過徐蘇木的肩膀看向站在門口的陳南星。
“還行吧,你看什么呢?”疑惑的徐蘇木正要回頭,被李長卿探過的右手一個攬住,見他溫柔外多了幾抹冷淡。
“乖點,看我。”
“?。渴病??”被右手捂住的耳朵染上熱,眼前的人曝光過度般亮的徹底。
“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李長卿收緊右手,把人拉近。
“什么,話?”
“我喜歡你?!?p> “我愛你?!痹捯魟偮?,徐蘇木就聽見了他心里的聲音。
?
兩重聲音,相同語言,卻間隔千里的高低錯落。染熱的耳,攀爬至臉頰,升起褪不去的紅。徐蘇木的心和耳彼此掙扎,相互推搡,在心里掀起的潮浪颶風般席卷而來,在哪里推翻了理智,就在哪里建立起城邦。從十歲到二十四歲的現(xiàn)在,聽過的那么多吵雜紛亂的聲音里,唯獨這一次在徐蘇木心里落下的是桃花繁盛,碧波蕩漾。
徐蘇木把耳邊的手握住放下。
“李長卿,我感覺好像你認識我好久了?!?p> “我們曾經(jīng),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