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小小的西雙版納機場。走出去長長的一段擺渡路,我們來到了機場外面。陽光很刺眼,溫度驟升了不少,路人們都穿著夏裝。坐在穿越市區(qū)道路出租車上,我看見滿眼的棕櫚樹,筆直的樹干,寬大的樹葉,一排排徐徐倒退。路旁的城市圖騰大象抬起前腿歡迎著我們。房屋也很有當?shù)氐奶厣?,屋頂多為三角形裝飾,金色或者紅色,配以佛像、孔雀圖案。到處一派南國風光。
吳智勇指著正在經(jīng)過的瀾滄江,告訴我那是西雙版納的母親河,是流經(jīng)老撾、緬甸、泰國、柬埔寨、越南和我國等六國,哺育六國百姓的共江。邊境之地的風光人文果然與麗江、與昆明完全不一樣,與我常年生活的內(nèi)地省份更是不同。智勇還告訴我,這里的人民大多數(shù)是傣族,漢族在這兒是少數(shù)民族。打開車窗,我深深呼吸了一口版納的陽光空氣,暗暗祈禱新生活的開始。
我們在版納城最熱鬧繁華的小區(qū)安頓了下來,兩室一廳的房子是智勇之前就通過朋友租好的。工作也是,早安排好了的?,F(xiàn)在智勇每天都回家來,他好像不要再不停的出差了。但是他好像總是很累的樣子。不約而同的,不用商量的,除了我們的至親的親人,我們默契的都沒有再跟我們以前的同事、朋友聯(lián)系了,包括劉曉曉等。我只有他了,他也只有我了。我們相依為命。
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知道智勇每天那么累是都在忙些什么。他不說,我不問。我們的平靜快樂下面好像隱藏了些什么。我們,好像有些回不到從前百無猜忌的歲月,卻誰也無從說起??墒?,我們分明是那么的相愛。只要我們在一起,吳智勇什么都讓著我,百般的呵護我。我也是,他在家的時候,舍不得他有一點點累,舍不得他一點點傷神。
到達版納不久,我就也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當?shù)厝碎_的外貿(mào)公司做文員,朝九晚五,工作基本沒有壓力。我上班的地方離我們的住處稍微有點遠,雖然我拿到了駕照,不過考慮到剛剛才安定下來,手頭很緊,我們沒有買車。智勇開公司的車上下班,跟我不順路。我自己就騎電動車上下班。
日子一天天的四平八穩(wěn)起來,我重新考慮起本來早就要進行的一件事。那是我從姨媽家返回廣珠小鎮(zhèn)計劃要做的事情?,F(xiàn)在是時候了吧?我邊騎著電動車邊盤算著。也許是我太專心的想事情,也許是對方速度確實太快,一輛摩托車迎面沖過來,一拐龍頭,擦著我的身邊將我?guī)У搅?。我啪的連人帶車躺倒在拐彎的路口,騎摩托車的那人稍稍停了一下,回頭看了我一眼,發(fā)現(xiàn)我能自己坐起來了,一溜煙的就加速跑了。
我只能自認倒霉了,一瘸一拐的回到家了。吳智勇今天下班早,已經(jīng)在家了,看著我這么走進來,倒是緊張得不得了,一邊幫我處理傷口,一邊仔細盤問了我半天,事情怎么發(fā)生的,能不能看清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我都說了一次小小的意外而已,沒有前因后果,而且我也只是擦破一點膝蓋而已,智勇還是一副思索半天的樣子。我有些奇怪,說:“我真的沒事啊。一件小事罷了。我也不是花瓶,這么摔一下也不會碎了?!敝怯逻@才收回他緊張的神情,摩挲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說:“我是關心則亂?!?p> 幾天后,吳智勇卻帶著我搬家了。事先沒有跟我商量,沒有打招呼。反正都是出租屋,沒有家具大件什么的,他帶著我,拎著我們的皮箱趁著夜色就離開了。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心不由的沉了沉。是經(jīng)歷了上次那樣的大傷的緣故嗎?智勇謹慎有余,樂觀不足了。那晚,我抱著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痕,心一陣一陣的疼。他也是輕輕地的摟著我,仿佛我真是易碎的瓷器。
不知不覺到西雙版納已經(jīng)三個月了。我們基本每天都是相守在一起,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我們背靠背的時候卻多了。我背著他給姨媽打電話。他背著我進進出出,當然,他不會在外過夜。我很想找他談談,但是好像也不知道能怎么說,能說什么。真懷念小鎮(zhèn)的日子,那仿佛是老天特許給我們的幸福生活。也許我們的生活需要一些改變,我再次做了決定。
這天,我跟吳智勇商量,很久沒有回老家看望姨媽了,我想回去一趟了,并試探著問智勇有沒有時間跟我一起回去。吳智勇沉吟了一下,非常抱歉地摟著我,說:“對不起,寶貝。我想陪你一起回去,也應該去見見姨媽了,她是你唯一的長輩了。只是確實最近抽不出時間來,下次吧。下次爭取。而且,我也想帶你回去看看我媽呢。她說只在電話里聽過你的聲音,非常想見見真人呢。”我臉一紅,扭頭說:“等你計劃好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我網(wǎng)上訂票去,我明天可走了哈?!?p>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提著行李要出發(fā)了。吳智勇也拿上他的包,說先送我到機場,平日里已經(jīng)是沒有接送過我上下班了,現(xiàn)在出遠門,他又不能陪行,送送我吧,然后他再去上班。我看看時間正是上班的塞車高峰期,說:“完全不用辛苦你南轅北轍,機場跟你上班的地方一個南極一個北極,沒必要跑來跑去了。我自己打個車方便得很,也不趕時間?!?p> 吳智勇一看也是,頗歉疚的叮囑我注意安全,到了打個電話,代向姨媽問好等等。我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代問好就免了,我姨媽還不知道您是哪位呢?!眳侵怯乱彩且秽粒f:“對啊。為什么還不跟咱姨媽公開我啊,看你每次跟姨媽打電話也是躲躲閃閃的,有問題哦?”我白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擺擺手說:“走了?!?p> 往機場方向的交通倒是一路順暢,半個小時不到我就到達了機場出發(fā)大廳。正準備去取機票,吳智勇的電話就來了。他問我路況怎么樣,知道我已經(jīng)順利到達了機場,再次囑咐了我?guī)拙渚蛼炝恕?p> 可是等我排隊排到值機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沒有帶身份證還有給小孩子們的禮物。瞧我這馬虎勁,可是少有的,都是吳智勇依依不舍的樣子給鬧的。我只好上網(wǎng)改簽了飛的時間,返回市中心的家里了。回去的路上可沒有來的時候順暢了,一路紅燈一路停,我都看到我本來要乘坐的班機低低地飛過、慢慢爬升起來。折騰一個多小時,我終于到了家門口。
鑰匙旋轉將門打開的時候,屋子里的畫面仿佛定格靜止了。
我清清楚楚的看見本來該去上班的吳智勇坐在沙發(fā)前的地面上,茶幾上放著一張可疑的發(fā)亮的錫箔紙,前一秒他貪婪地趴在這張錫箔紙前陶醉地吸著,錫箔紙反著光,不反光的地方是白色的粉末。這一秒他扭頭看著我,仿佛被人點了穴,定住了。時間也定住了,空氣定住了,房間里每一樣家具定住了,連墻面上的掛鐘好像也不走了。我定在門邊,眼睛不會轉動了,嘴半張著,呼吸也定住了。
再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其實不過是兩三秒吧。吳智勇跳起來,沖過來,他的手要抓住我的胳膊了。我才驚醒了似的,我覺得自己喊出來了,卻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但是我真的跳起來了,我轉身往外跑。我沒有跑得了,吳智勇抓到我了,他一碰到我,我終于喊出來了,我尖叫著,拼命甩開他的手,我嚇得魂飛魄散了。
吳智勇也嚇得夠嗆,他臉色煞白,雙手哆嗦,但是他拼命地抓著我,試圖將我裹進他的懷里,一邊急急地顫抖著地說:“婷,婷,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不是你看到那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的?!?p> 我恐懼地掙扎著,先是亢奮,然后是氣急敗壞,最后無力的癱軟在地上,但終于還是脫離了吳智勇的手掌。他退到了門后面,將門關上反鎖上。他靠在門上,雙腿下滑,漸漸地也癱倒在門邊,就那么無助地、痛心疾首地看著我,看著我發(fā)瘋,看著我死了一般的一動不動了。
良久,時鐘開始走起來,滴答滴答的。吳智勇仿似跨越千山萬水地從門邊站起來,慢慢走到我的身邊,蹲了下來,扶著我的胳膊,將我從地上扶到沙發(fā)上坐著。我目光觸及茶幾上的錫箔紙,再次驚懼地往后縮,躲開了他的手,躲到了沙發(fā)的邊緣。
智勇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東西,揉成一團,快速去到衛(wèi)生間。我聽見他沖水的聲音。他再次快速回到我的身邊,抱著我的雙膝,將頭埋在我的腿上,沉痛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婷婷。原諒我,原諒我。我錯了。我錯了。我一定改。我一定會改。你原諒我吧。你說話吧?!蔽疫€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微微的呆滯的戰(zhàn)栗著。
吳智勇慢慢地抬起頭,伸手小小心心扶住我的臉,他的眼睛里有痛惜,有羞愧,有絕望,有懇切,有淚水漸漸的積聚。我看著他,看著他眼睛里的淚水。他的淚,我親眼見過兩次。第一次,我們分隔五年重聚,那淚熱熱的,燒得眼球都是紅的。現(xiàn)在,他的淚分明是冷的,是涼的。還有,那樣的傷后重逢他都沒有流眼淚,現(xiàn)在他為了什么在哭泣?
我的心里沒有了恐懼,只剩下無盡的疼惜。這個男人,這個曾經(jīng)果敢、無所不能的男人,都做了些什么?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些什么變成了這幅模樣?我為什么沒有了最初的厭惡恐懼,只剩下了深深的憐憫和疼惜呢?
我搖著頭,搖著頭,看著他,非常非常輕的觸碰著他的臉頰,小小聲地嘟囔:“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會這樣?”智勇看著我的眼睛,說不出話來。他的手漸漸地滑下我的臉,他低下了頭。
我抓著他的肩頭,一疊連聲地提高了音量,我說:“這次你必須告訴我!你必須說,必須給我一個解釋,不要再虛晃過去了!”我的淚水嘩嘩而下,我努力擦掉,一次次擦掉,以便清楚地看著他。
他的淚也刷的流下來。他卻伸手給我拭淚,說:“婷,你不要難過。你不要哭。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打我、罵我吧。我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不要!不要說別的。說怎么回事?什么時候開始的?你這樣有多久了?不要妄想再拿別的話搪塞過去。今天我必須聽你說!”我毅然決然的說。
吳智勇欲言又止,他嘆息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低著頭,將雙手插進了自己的頭發(fā)里。等了半天,我的淚干了,他還是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