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婷婷,今年二十七、八歲了。按我們家鄉(xiāng)這兒的標準,大齡剩女一枚。
大眾都說剩下了的,不是丑的就是挫的,或者漂亮得變了態(tài)的,傲驕得失了本性的。我是大家眼里公認的乖乖女。長相能算清秀,性格還算單純,脾氣也算溫柔,一樣一樣的加起來能上八十分。不過,我就是剩下了。
我是有點宅。如果說宅就是我剩下來的理由,有點牽強。我正常上班,有很多的同事。我和同事相處也非常正常。我身邊還有很多的同學,高中的、初中的、小學的,還有一塊兒長大的光屁股的發(fā)小。是的,我在這里出生、長大,直到去昆明念大學。所以,我不缺社會關系,我也有正常的社交活動。
我雖然沒主動追求過誰,不過主動追求我的還是不少。追求的方式千奇百怪,我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這些男人嘛,有顏值的沒顏值的、有才氣的沒才氣的、有金錢沒金錢的,有氣場沒氣場的,基本百樣。奇怪的是,都不來電。就是絕緣。愛情,在我這沒有傳導介質。來來回回的,后來身邊蠻清凈了。有時候耳邊會有一絲兩絲的質疑,——她有毛?。『俸?。說吧。無所謂。我不在乎。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點奇怪的事兒。是周一上午下班的路上。上下班的這條路走了五來年了。熟悉到閉著眼睛走,絕不會掉下水道里。我的工作波瀾不驚,我的生活一平如鏡。以至于我的大腦通常也處于放空狀態(tài),什么都不用想。眼前有風景,心中無一物。
不過,這天,路邊的一景不僅進了我的眼睛,也進了我的心里。好像在我鏡面般的生活狀態(tài)里,開了一道裂縫,一絲光線徐徐射進來,而且后來,越來越刺眼,不是,是越來越刺心。
我能確定他一直在盯著我看,偷偷摸摸地,但確確定定的、目不轉睛的,在偷偷看我。從我一出了機關單位的大門,一直到我經過他的身旁,然后再走出去二三十米遠的這個過程中。視線除了我經過他身旁的那兩秒,和我回望他的那兩秒,急速避開了外,一刻沒離開過我的臉,或者身體。
他,是個乞丐。或者準確點說,是不是應該叫流浪漢。他們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只是一般乞丐,是坐在某處角落或者街邊,佝僂著腰、手舉著個盆或者腳邊放個破碗,等待路人的施舍。而流浪漢,或坐,或站,或行,通常旁若無人、自在的做自己的,揀拾破爛而不伸手乞討。
這個男人,站在一個垃圾桶旁邊,手里是一根半人高、手指粗的圓木棍,另外還有一個破破爛爛的癟癟的編織袋。
有人一直盯著你看,你大抵會有感覺的。何況青天白日的,大中午的驕陽踩了急剎車似的,正中停在頭頂上了,你的影子基本就是你腳底下的一個點狀的陰影。那目光,如同舞臺上打的聚光燈,毫無偏差投射在我的身上,被我察覺著。并且漸漸變成了壓力,讓我的步伐有點拖泥帶水,沉甸甸的。
因為受壓,我反射性地回看了他一眼。綠色的垃圾桶一直就在這條路上,我經常懶得繞開太遠,每次都是無視的穿越而過。他站在垃圾桶邊上看著我,難道是我無意中踩了他收集的寶貝?我看了一眼剛才我的白球鞋可能踏過的地方。沒有什么東西???難道他收集了一只螞蟻,或者一只別的什么小爬蟲?
放心的走出去幾米后,我感覺有目光重新落在了我的后背。我忍了忍,再次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這次我決定好好看清楚一下他。我心里已經在盤算著,我是不是被某個心懷叵測的壞人給盯上了?起碼我應該好好看清楚他,未雨綢繆。待會兒,真的發(fā)生什么事后,我還能向警察描述出幾分他的樣子啊。
這深深的一眼下去,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形象與所有的流浪漢無異,臟、破、舊的衣服,而且在正常人穿夏裝的時候,流浪漢們都冷熱不分的裹著破棉襖。他的棉襖不薄,破棉絮外露著。頭發(fā)像雜草一樣參差不齊,還纏纏繞繞著不知什么碎屑,蓋住了半邊臉,臉上這一團那一團污漬,手上也是,脖子也是,袒露出來的肌膚分不清是臟還是本色,古銅一樣。高一褲管矮一褲管的腿上也是污漬。
可是我從他半遮住的臉上、遮不住的高瘦身材上,看到了很熟悉的東西。我的心里動了一下,他怎么那么像某一個人???!不過,完全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呢?怎么可能?!再不濟,他不能、也不會淪為一個乞丐似的流浪漢啊。我暗暗在心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我徑直目不斜視地快速走回了家。更沒有再回頭看一下。
兩個小時的午飯午休后,下午兩點鐘我又經過這條路上班。垃圾桶旁邊已經沒有了人。我望了垃圾桶一眼,哼,這個綠色的垃圾桶是不小,可是不可能掉得下一個人,更掉不下一個高大的成人。我也稍稍的轉頭用目光搜尋了周圍一圈,沒有什么特殊的人走動或者站立。唉,好像我希望看到點什么,心里怎么有點空落落的。
走進機關單位的大門,走進辦公室的小門,坐在辦公桌前,我打開上午沒有翻完的報紙。半個多小時后,我就連夾縫里分類廣告和尋尸啟示都看了一遍了。實在是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了。我丟開了報紙。
我同辦公室的兩位婦女,照常,一位呢,一只眼睛偷偷盯著淘寶,一只眼睛盯著辦公室的門口處;另一位則半開著抽屜,兩只手飛快上下翻飛,在抽屜里織著毛衣。隔壁辦公室,傳來女人們家長里短的高亢的議論聲,什么老公、兒子、姨他妹子。
百無聊賴啊。我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端起我只喝白開水的不銹鋼杯子,杯子里剩下著一點水,我澆灌了一下窗臺上我養(yǎng)的一盆蘭草。蘭草,必定不是它本名。郁郁蔥蔥地只長葉子,向各個方向四散著,無名的植物。養(yǎng)著它,就為了這點綠色在灰色調的空間里,能養(yǎng)養(yǎng)眼、養(yǎng)養(yǎng)心。
我的辦公室在二樓。窗戶外面的馬路上,那只孤零零的垃圾桶正對著我的窗戶。嗯??我又看見那個流浪漢了。這回他是完全背對著垃圾桶,正向單位里張望,臉滑過我的窗戶。說是臉滑過,是因為距離稍微有點遠,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臉龐抬起的方向分明就是在望向樓里。
我心里突地砰砰亂跳了幾下,快速閃離了窗戶。這一舉動驚了辦公室的那兩個女人。一個就看她右手在鼠標上連點了幾下,另一個則雙手一抵,吧嗒推上了抽屜,然后這倆人一起看向了門口,再齊齊地看向了我。
“哦,沒事。”我露出一個甜甜的笑,無辜地攤了攤手。
“切。小張。你不要一驚一乍的啦。我以為紀檢督察組的來了呢。”織毛衣的胖大姐嘟嚷著,再混幾個月,她就可以拿著退休工資回家,光明正大地織毛衣了。
逛淘寶的四十女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轉了轉脖子,拿起她的保溫杯,走向窗戶邊的飲水機接水,然后順勢就站在窗戶前,邊喝水邊看窗外了。我站過她身后,從她的肩膀往下面瞅去。馬路上空無一人。剛才難道是我看花眼了?
“小張,找男朋友了沒有啊?上回我給你介紹的檢察院那小伙子不錯吧,人家可是問起幾回你了,你就是推三阻四的。你年紀可是不小了啊?!泵陆阏f。淘寶女也轉過身來,接茬說:“是啊。我們可不是三八你的事啊。一個辦公室里待的,關心你呢。你來咱們單位也有個四、五年了吧?”
“是。是。有了,有了,五年了?!蔽疫B忙點頭哈腰,接下來他們該說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好幾了吧,快三十了啊,像你這么大,我家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等等。接下來,我就會淪為他們的話題。我伸頭越過淘寶女的肩頭一指樓下,裝作笑逐顏開的樣子,說:“哎呀,送快遞的小哥來了。我下去一趟?!?p> 我三兩步出了辦公室的門,磨磨蹭蹭地下到了一樓,躲躲閃閃地縮到門衛(wèi)那,從門衛(wèi)的小窗戶里再次往外看,零零落落的幾個行人經過,哪里有什么流浪漢啊。我的情緒迅速降到了冰點,才激蕩起來的心遁地落在了灰塵里。
那個流浪漢外形太像我一個舊友了。而這個舊友消失了已經整整五年了。唉,我也是。夠可以的了,居然能把一個流浪漢當成是他。曾以為,他早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居然一個根本不怎么類似的人驚鴻一瞥,就能將他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提到了我的心里和腦海里。
難道我這么些年剩了下來,真的是有心理問題?!
下午下了班,出單位大門的路上空蕩蕩的,什么人都沒有,什么什么樣的人統(tǒng)統(tǒng)沒有。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順著熟悉的兩點一線回到家。
我沮喪地、拖拖拉拉地走到了護城河邊。傍晚的護城河邊,除了急匆匆經過的下班的人,只遠遠的河對面,一個帶著草帽的老者提溜著一個小水桶,扛著一根釣魚竿,偶爾起身走動,換個地方再甩上一桿。
我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暮夏初秋的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下意識去撫,怎么撫也撫不順。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我發(fā)呆了良久。我將頭埋在了兩膝間。一陣一陣吹過來的風,一會兒掀起一片頭發(fā),一會兒掀起一角裙擺,往事終于像一趟高速列車從記憶里,呼嘯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