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的雙手緩緩降了下來,努力地克制著顫抖不停的手——因為他知道,這杯酒灑了,他無論如何也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
汗水早已占據(jù)了他的額頭與手心,三顆豆大的汗珠已然成形。一顆經(jīng)過眉心緩慢但不斷地向下運動著,沿鼻梁而下,停在鼻尖,大小在肉眼可見速度迅速增大,形狀也由半圓變成了向外凸出的橢圓,最終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毫無顧慮的離開了生死未卜的母體,在干燥而布滿灰塵的地上綻開了花。如此說來,這也是暗閣自建成以來綻放的第三十朵花了。之前的二十九朵早已化為水汽,與渾濁的空氣融為一體了。另外兩顆汗珠則快速的從鬢角沿著臉頰滑過,無牽無掛的墜在地上,浸潤了那一點的塵埃。這也是在它生命消逝之前唯一能做的了。
安棠無力的立起上身,動作僵硬,就像個快沒電了的老年機器人。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用力的捏著杯柄,凝望著那杯漾著昏黃燈光的,透著死亡笑容的酒。
“殿下,安棠今生能為殿下效力,此生,足矣。”安棠一鼓作氣的把酒一飲而盡,生怕自己再生怯意,平添更多痛苦。
酒杯緩緩的從指尖落下,在嘴唇上擦出一道痕跡,在落地時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金屬聲響。酒順著他的咽喉一路直下,一股沁人的酒香立刻充斥了他的整個口腔、食道與胃,久久回蕩。這對從不飲酒的安棠而言有點兒上頭,有點暈,面頰也由方才的慘淡無光生出了些許微紅。
安棠還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被幸運之神所眷顧,跪在那兒等待著藥效的出現(xiàn),雙眼黯然的注視著眼前這在昏暗燈光的襯托下無比黑暗、盛氣凌人的主子,腦補著N年之后,他如愿以償坐上龍椅君臨天下的場面——霸氣,威嚴。咦?怎么這么像秦始皇?也罷,能做秦始皇的手下,不遜一段佳話。
璋王見狀隨意的把左手的酒潑在角落的地上,轉(zhuǎn)而對謀士說:“明公,你可有何建議?請速提來?!闭Z氣平淡無奇,似乎剛才什事情都沒發(fā)生,此地也只有他們二人一樣。
“劉屹此人不好對付,我等大可把刺殺太子計劃置在一邊,從長計議。我想問殿下一個問題,爭奪太子之位靠的是什么?”謀士臉上微微露出詭異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有點老練,有點狡猾,有點古怪,有點驚悚。
璋王沉吟了一會兒,用疑問的語氣說:“謀略?!?p> 謀士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殿下能想到這層,已經(jīng)比冀王與太子好的多了?!?p> “爭奪太子,靠的是勢力。近幾個月來朝中的兩股勢力沖突日益尖銳,力挺太子的劉派,與心許冀王的李派,紛爭不斷??晌í殯]有支持殿下的人出現(xiàn),他們兩派斗得火熱,誰會來理默不作聲的您呢?現(xiàn)在,就是我們發(fā)展勢力的好機會啊。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最不引人注目?!?p> “可朝中已無多少官員可以拉攏,朝外嘛……你是說那三大門派?”璋王說。
“然也?!敝\士點了點頭,接著說:“白于山朔瀧派最為強盛,但他們從不與朝廷勾搭,百年多來從未違背。早些年倒是有不少人帶著無數(shù)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去拉攏,均被拒門外,連白于山都沒上去過。其次,這泰山的無蒼派早已被劉屹拉攏,他們都很信守諾言,況且如今劉屹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他們更沒有放棄他,而與我們同氣連枝的理由。想來三家門派里,也就只剩巫山的峽行派可以為我所用了?!?p> “拉攏他們可要什么條件?珠寶?土地?”璋王問。
“三大門派間的爭紛也不少見,所以峽行和無蒼的要求都只有一個——事成之后,滅余派,獨尊己派,受盡天下人景仰?!敝\士自信滿滿地說,最近他對三大門派功課做的還是很透徹的。
璋王點了點頭:“那好,我這就修書一封?!闭f著,轉(zhuǎn)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安棠,“我再給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幫我把書信帶到巫山去,可以帶些珠寶,但行動必須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公知。若叫第四者知曉,老規(guī)矩。”
璋王左手把酒杯舉起晃了晃。“務必完成任務?!?p> 安棠這時才如夢初醒,激動的抬起雙手,連連作禮說:“是是是,小人一定不負使命,多謝殿下。”
璋王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也能從他的口氣中看出他的死里逃生的喜出望外,慢慢轉(zhuǎn)過身去,說:“起來吧。在這兒,還從未有人成功幸運地挺過第二次呢?!辫巴醢雅L搭緊了些,咳了一聲,四周的空氣實在太渾濁了。急匆匆的上了臺階,離開了暗閣。
謙瀧書院。
寧安沿原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視野中已然出現(xiàn)了“白容居”三個字。寧安迫不及待地小跑著,大步邁過門檻,“我回來啦~”
白容居內(nèi)卻沒有傳來任何回應,連鄙夷的目光也沒有。寧安呆呆的愣在原地,上上下下都掃視了一遍,白容居里空蕩蕩的,除了他自己,半點人影也見不著。床鋪上的衣物折疊整齊,書架上的門規(guī)也排著規(guī)整的隊形,仿佛所有人一瞬間都人間蒸發(fā)了,此情此景與早上剛來時一般無二。
“什么鬼,人呢?”寧安有些著急的把九日江蘺攥在手里,沿著過道打量著人去樓空的白容居,不時發(fā)出幾聲牢騷。一直走到了盡頭,眼看著就要走到樓梯了,寧安才死了心——這里還真是一個人都沒有。尷尬不禁轉(zhuǎn)變?yōu)榱思痹?,因為這就意味著他與大部隊徹底失聯(lián)了。此時的他就如同一個迷失在原始叢林中的新兵,和戰(zhàn)友一同來,一眨眼卻不見了蹤影,與戰(zhàn)友失聯(lián),眼前所見,無非是千篇一律的原始森林。
“還有沒有人???”寧安放肆的吼道,依舊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他知道白容居只是本屆學生的宿舍罷了,學長學姐們的宿舍距離有點遠,根本不可能打攪到他們的。寧安一回頭,陽光下的一縷白煙奪去了寧安的目光,自壺嘴里悠悠地冒出,仿佛在跳一支格律自由的舞,又仿佛是在對寧安表示挑釁。
“應該還沒走多久。”寧安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