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衣已然忘了那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茶樓,她只記得那人最后上了另一頂轎子,卻在上轎子之前回頭瞥了自己一眼。
只一瞥,似是不經(jīng)意的回眸,又或是,是旁人理解中的漫不經(jīng)心。
可那是云衣兩世經(jīng)歷過的最得安心的一瞥,她明白,不敢多看是因為他亦怕流連,她知道,他認(rèn)出她來了。從他被那個杯子砸中,他便知道她來了。
她知道她今后終于有了能犯錯的底氣,有了能橫行霸道的靠山,有了一個能真正托付背后的伙伴。
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終于有一刻能得停歇,她也終于,能回家了。
她應(yīng)該是在笑的,舌頭卻不小心舔到了一滴咸咸的液體,原來她竟哭了嗎?
云宗主是不會哭的,云家大小姐也不會,可云衣卻會。
原來在這異地他鄉(xiāng),她竟不知什么時候起,痛快地成為了自己。
皇甫老祖說,那天云衣把他嚇得夠嗆,一個人對著窗戶邊哭邊笑,仿佛魔怔了一般。
他一開始是有心笑話云衣幾句的,看到后來,卻是越發(fā)地不敢,直至皇家的隊伍出了城,御街解禁,云衣都還是那副癡癡傻傻的樣子。
他將云衣半拉半扶得弄回客棧,正準(zhǔn)備出門請個郎中,卻聽云衣幽幽地開口:“我怎么在這?”
那種感覺,不像是大夢初醒,而更像是一種死而復(fù)生。
像是話本傳奇里的靈怪故事,已經(jīng)故去的人受了某種感召復(fù)生,自棺木中直直地坐起身子,問滿座哭靈的賓客一句:“你們是誰?”
也虧得皇甫老祖到底不是凡人,也算藝高人膽大,才敢守著云衣,等她恢復(fù)常態(tài)。
可云衣真的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這不是普通的失憶或是失魂,若發(fā)生在其他任何時間,都一定會引起云衣的重視,除了現(xiàn)在。
此刻的云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他鄉(xiāng)遇故知啊,在這世間第一暢快事之前,什么旁的事都沒那么重要了。
所以云衣也只是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這敷衍和不在意的態(tài)度讓皇甫老祖皺皺眉,他隱約覺得云衣的敷衍大概與那國師有關(guān),“你和那國師什么關(guān)系?”
“我和他啊,”云衣偏頭想了許久,而后在皇甫老祖好奇的目光下緩緩?fù)侣秲勺?,“秘密?!?p> 皇甫老祖狠狠白了她一眼,扭頭看看天色,放棄了追究,“走吧,下樓吃飯?!?p> 一頓飯的時間,皇甫老祖無數(shù)次懷疑眼前這個云衣被人掉了包,云衣不是沒笑過,相反,云衣常笑,嘲諷的、無奈的、慷慨的、虛偽的、敷衍的。
只是從前的笑都過于膚淺,不似此般,直達(dá)眼底。
或者說得更直接些,笑得像個傻子。
“別傻樂了,”皇甫老祖終于是看不下去了,“皇帝一個月以后才回鑾,這一個月,你打算怎么辦?”
“不怎么辦,”云衣答得毫不猶豫,連語氣都揚了幾分,“會有人為我準(zhǔn)備好一切的?!?p> “一切?”
“比如......”云衣轉(zhuǎn)著茶杯,揚了揚眉,“一個天命凰女的身份。”
“你真要混入弈風(fēng)國朝堂?”
皇甫老祖皺皺眉,他是不悅的,卻好像又沒有立場不悅。他雖早已明白云衣無心再回東齊,卻不想這么快云衣就向他攤牌。
僅僅一年而已,一年前云衣恭謹(jǐn)?shù)匦卸Y,求他帶其出京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僅僅一年而已。
皇甫老祖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連生氣都做不到。
云衣如此坦誠地剖露她的目的,他又如何能生氣。
是自己老了啊,默默嘆了口氣,于東齊皇室的愧疚,終究抵不過對云衣的期待。鳳舞九天,他也問過自己,是否愿做云衣借力的第一塊墊腳石。
“不一定啊,”云衣卻沒發(fā)現(xiàn)皇甫老祖臉色的變化,手里無意識轉(zhuǎn)動著茶杯,目光投得很遠(yuǎn),“單憑弈風(fēng)黨爭之亂,最安穩(wěn)的地方,便不是朝堂?!?p> “那是哪?”
是王府,有著血脈親緣,那些皇子親王是權(quán)臣無論如何也無法撼動的存在。
但這話云衣卻不知如何同皇甫老祖開口,她明白皇甫老祖不希望她留在弈風(fēng),可她有心一爭的,又何止是弈風(fēng)國的一個官位。
沉默許久,云衣終于是緩緩搖搖頭,“我不知道。”
皇甫老祖看著她的眼睛,深如幽潭看不出真假,想想不過數(shù)句之前云衣還是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原來所有的坦誠親近,竟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這么想著,他撂了筷子,不再說話。
云衣終是發(fā)覺了這詭異的氣氛,笑了笑,“老祖生氣了?”
“我為什么生氣?”皇甫老祖白了云衣一眼,語氣無常,但云衣卻看見他臉上明晃晃四個大字“快來哄我”。
“我猜是因為老祖覺得我在騙你?!?p> 皇甫老祖的背不自然地直了直,這就是他最受不了云衣的地方,她好像能看清所有人的心思,又小心地不讓任何人猜穿她的心思。
心思被拆穿,皇甫老祖索性也不遮掩了,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算不上騙吧,”云衣笑笑,起身為皇甫老祖斟了杯茶算作謝罪,“我的路都要倚仗別人鋪呢,我哪里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
“你這么相信他?”皇甫老祖扭頭疑惑地看著云衣,“那人很可靠?”
“不,”云衣笑著搖搖頭,那死算命的若是可靠,當(dāng)初她就不會闖進(jìn)那個沙漠結(jié)界,“我相信他,不是因為他值得相信,而是因為我愿意相信?!?p> 這大概也是云衣的自信,因為是他,所以她愿意承擔(dān)他的自作主張所帶來的一切后果。
他是靠山,他是陪伴,他也是捉刀人。前路是一局看不清走向的棋局,云衣卻放心讓他代自己去做這個開局人。
這般江湖情義是皇甫老祖理解不了的,他更不明白為何那么漠然、謹(jǐn)慎,連一段因果都不愿意多擔(dān)的人,敢這樣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個人。
可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羨慕那個國師的,能被云衣全心全意的信任,或者說,能被任何人全心全意信任,都是一種幸福。
無奈地?fù)u了搖頭,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你們年輕人啊?!?p> 云衣知道,皇甫老祖這算是氣消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意有所指地笑笑,“可不年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