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學
還有幾天就是清明，種得早的油菜已花謝結(jié)莢，種得遲的在山野間招搖著一片金黃。鄉(xiāng)村最好的季節(jié)來了。在晴好的日子里，蜜蜂嗡嗡，蝴蝶閃閃，綠油油的田野和山谷中隨處可見紅的黃的藍的紫的一串串野花。
每年這時節(jié)我都會回娘家住兩天。去外婆墳前看看，和她說說話。從小她把我?guī)Т?，無論她以生存還是死亡的狀態(tài)存在，我都只覺得親切。也回去看看滿目青山，洗洗疲憊的雙眼?；啬锛乙?jīng)過一道山脊，路在這里拐了個彎，轉(zhuǎn)過這個彎，就到家了?？吹竭@道山脊，我心里總會漾起一個輕笑，這里面，藏著我的一個秘密。
那一天也是清明前后，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去上學。走到拐彎時一抬頭，頭頂一朵小黃傘牢牢抓住了我的目光。揉了揉眼睛，是蘑菇！左右無人，我悄悄順著山脊爬了上去。多么可愛的蘑菇??！它長在樅樹腳下，表面鮮黃又光滑，沒有沾上一點泥土，也沒有松針落在上面。我小心地把它采下來，掐掉柄尾的泥土，中空的柄管露出來了，白白的，背面的褶皺一道道完好無損，像無數(shù)根傘骨支撐著這把小傘。
我的心怦怦跳，把蘑菇捧在手里不知道該放哪兒好。放書包里或口袋里都會把它壓破的，我可舍不得破壞它的完整。最后還是用了尋常的老辦法，我們小孩上山采蘑菇時如果沒有帶籃子，就扯一根茅草，在草尖上打個結(jié)，然后把蘑菇一個個串在上面。我把蘑菇串在茅草上，感覺自己拎著一個春天。
看看身后的青山，再看看山下的路，突然覺得那條路無趣極了，上學也無趣極了。心里萌生了一個危險的念頭：不去上學了，采蘑菇吧。我小心地向山上走，心里有點內(nèi)疚。如果媽媽知道了怎么辦？老師那里又怎么交待呢？心雖亂，腳卻執(zhí)拗地往上走，不想回頭。
等等，那是什么？我撥開堆得像個帳篷一樣的松針，底下是一堆新鮮的蘑菇。這一下上學完全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我蹲下來看這些蘑菇。春天真好??！給我們新綠的葉，可愛的花，還給我們美味的食物?？磯蛄?，對著蘑菇下手吧。從最大的開始采，采到只比大拇指大一點的蘑菇寶寶時，我停了手。你們再長幾天吧，過幾天你們就長大了，我過幾天再來。
慢悠悠地在一棵棵樅樹下仔細搜尋，不知過了多久，長長的茅草上串滿了蘑菇。又走到一叢茅草前，拔了一根，準備打結(jié)時，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腳上滑動。低頭一看，我的媽呀！一條灰褐色的蛇爬上了我的腳。我像個木樁似的一動也不敢動。曾聽大人說過，蛇對靜止的東西不敏感，如果遇到蛇了，靜止不動，你在它眼中跟一塊石頭沒什么區(qū)別。此時真希望自己變成一塊石頭，這樣至少不會感覺到蛇在我腳背上留下的冰涼涼的感覺，雖然隔著鞋襪，那是感受到這個冷血動物的冰涼。不能發(fā)抖，不能怕，裝死吧！就那么站著裝死。明明不想往腳下看，卻又忍不住不想閉眼。蛇大概真的把我當成一根木頭了，它滑過我的右腳，又滑過我的左腳，最后它尖尖的尾巴離開我的腳背時，我竟然想蹲下來摸一下它。當然，我沒這個膽子。
蛇往下走，消失在山林里。我呆呆站在原地，在那叢茅草面前站了很久。我很想立刻回家，可是家里此時定是大門緊鎖，媽媽出去干活了。如果此時去上學呢，那這串蘑菇怎么辦，遲到這么久我怎么跟老師說呢？算了，蛇都不怕，還怕什么？大不了事情敗露，挨一頓揍。為了這些蘑菇，挨揍也是值得的。
心里越慫，越是給自己打氣。但此時，我知道要防蛇了。準備好新的茅草后，找了一根比我還長的棍子，用這根棍子探路。經(jīng)過所有的草叢和松針落葉堆時，先用棍子扒拉一下，確認周圍無蛇再細細找蘑菇。
漸漸地，背上微微地出了汗，兩根茅草都串滿了蘑菇。我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收獲，坐在山坡上休息。就在我被暖洋洋的太陽曬得快睡著了時，看到遠處的路上十來個人排著隊螞蟻搬家一樣走過來。我又往下走了一點，躲在兩棵大樹后面。他們走近了，是放學孩子的路隊。隊伍最后的那個人剛拐過彎，我就走到了路上，一路緊張地走回了家。
到家門上一把鎖。等了幾分鐘，媽媽扛著鋤頭回來了。草帽下的頭發(fā)汗得濕透，貼在臉上。她看見我手里的兩串蘑菇，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驚喜。她問我哪兒來的，我說放學后我沒走大路，走后山回來撿的。她拿出一點肉，那天中午我美美地喝了一大碗蘑菇湯，吃了好多蘑菇。
下午上學，只好向老師撒謊說我上午生病了沒來上課。為了裝得像個生病的樣子，整個一下午，下課都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不敢出去玩，說話也學蚊子哼哼。
那是三十年前，還沒有手機的年代。那天上午，是我十幾年學生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逃學。我錯過了那天上午的幾節(jié)課，卻在山中上了另一堂課。小時候上過的課幾乎都忘光了，這堂課卻令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