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悠然見南山
馬車駛過官道，車轍滾在干燥的土地上揚(yáng)起些許灰。已近暮春，三月芳菲還沒來得及綻放，山里的翠意卻已經(jīng)先覺察出清陰之濃密。算年年，落盡桐花，寒無力。
過了張家凹便要轉(zhuǎn)小路，山路九曲蜿蜒，順著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隱隱見著山谷中將開未開的桃花。
此處原名叫翡翠谷，后來其主人嫌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
也不怪他越改越俗，桃花谷這名卻是更為應(yīng)景，蓋因驚蟄一過，滿山翠枝經(jīng)那春風(fēng)一吹，一夜之間便點(diǎn)染得漫山灼灼。此處有江上人家的炊煙，有舞困榆錢，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于理來說，便也有酒空金樽，花困蓬瀛。
因而上一次朝華來此的時(shí)候，被那漫山的芳菲迷了眼，竟也險(xiǎn)些迷了路。
結(jié)界力量道越發(fā)地弱，馬車行至一座石橋邊，橋太窄，橋上的牛車將石橋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車夫下了車，將馬車停在一邊等那牛車先過去。老黃牛一步一慢行，趕牛車的老漢也是個(gè)慢性子；朝華瞧得急，險(xiǎn)些掀了馬車簾子以法力迫其趕快些。
臨衍躺在車?yán)?，面色死白，眉頭深皺，胸口的血窟窿被紗布蓋著，一身被血污了的白衣還沒來得及換。
“能否快些，我這里等著救命?！彼沉塑嚪蛞痪?，車夫一聳肩，道：“小姑奶奶，你這是想讓我飛過去??？”
金花蟲縈在臨衍的傷口處若隱若現(xiàn)，朝華撩下簾子，冷聲一哼，又把車?yán)锏难銚Q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喚“喚魂”，可鎮(zhèn)人魂魄十五日。
那牛車好容易慢騰騰地過了橋，車夫正待一揚(yáng)馬鞭，卻又被朝華叫住了。
她一步跳下車，問那趕牛車的老漢道：“老人家，前頭可有一個(gè)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處人家？”趕車的老漢耳朵不大好使，搖了搖頭。朝華便又大聲吼了一遍，那人一聽，連點(diǎn)頭，道：“桃花開得好，姑娘去看看去?！?p> 朝華氣急敗壞，撩起簾子，卻聽一聲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
原來牛車?yán)镞€坐著個(gè)八歲大的女孩。
那孩子梳著兩個(gè)羊角辮，皮膚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著一籃子迎春花。她見朝華焦急之色，忙跳下車，指著村子西邊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還有半日便到了，”罷了又道：“我爺爺聽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見怪?！?p> 朝華見其實(shí)在可愛，心一軟，給她化了一支牡丹。
千葉肉紅色的牡丹墜在一籃子迎春花里，小丫頭甚是詫異，晃了晃腦袋，又道：“小姐姐這戲法好玩?？晌也幌矚g這大紅花，我喜歡蝴蝶。”朝華無奈，便又將那朵國色天香的牡丹幻成了穿花的蝴蝶。牛車漸行漸遠(yuǎn)。
朝華又對車夫囑咐了兩句，待馬車便又繞過炊煙裊裊的村子之時(shí)，晌午已過，空氣中還蒸著些許暖意。
繞過小丘一路往西，順溪流往下坡，馬被拉得有些急。又轉(zhuǎn)了兩個(gè)急彎之后，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只見數(shù)間草廬閑適而慵懶地安放在一處空地上，草廬跟前有稀稀落落幾棵桃樹，桃花還沒開。
再往前便是一股清溪，溪流潺湲，溪上有橋，溪水中的鱖魚經(jīng)過一個(gè)冬天的孵化，也逐漸長得肥壯起來。
朝華給車夫塞了幾個(gè)錢，那人也算勤快，跳上車，將臨衍小心平放到一塊木板上。
朝華走上前去敲了敲門，房前有半畝田，田里草盛豆苗稀，說不上繁盛，若說零落卻也不盡然。她又敲了敲門，一邊敲一邊想，若那人再不出來，自己便信手轟平這座山，這一念一想，門開了，一個(gè)懶洋洋的青年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還打著哈欠。
他一見朝華，一愣；朝華見了他，也是怔忪。
這張臉?biāo)龔奈匆娺^。他身著月白色羅衫，身軀羸弱，面容枯槁，右側(cè)的臉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曬斑，正在右眼下方顴骨處。他的臉頰凹陷得厲害，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此人為餓死鬼投胎，或者至少也該被餓了十天半個(gè)月。而便是這樣的一張臉上竟還掛了雙好看的丹鳳眼。他的眼尾微微揚(yáng)起，目光通透，泛著淡淡茶色。
他抬眼盯著朝華楞了半晌，側(cè)開身，往草廬的門框上一靠，懶洋洋道：“喲，九殿下。稀客?！?p> 朝華亦自怔忪，怔忪且心酸。她想起第一次見他之時(shí)，那時(shí)他還是駕龍舟，御奔雷，鼓瑟吹笙，舉長弓兮射天狼的日神東君。
她愣了半晌，心緒起伏萬千，許久方才憋出一句話：“你怎的……竟換了這樣一張臉？”
那車夫見二人磨磨唧唧實(shí)在心焦，敲了敲車門，催促二人快些。朝華這才如夢初醒，忙哄著東君將臨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腳亂，這才將那半死不死的人抬進(jìn)了屋里。臨進(jìn)屋前，東君朝朝華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此一眼戲謔，令朝華更是無言。
一通忙完已近晚飯時(shí)間，那車夫見二人絲毫沒有用餐的打算，自悻悻離去。
臨衍被他二人擺在屋里一方石臺之上，雙目緊鎖，面如死灰。屋里透出難言的霉味，日光從茅草縫隙間灑落下來，撫在臨衍的臉上，又在他的眼睫上勾出小扇形。東君將其打量了半天，嘖嘖一嘆，道：“為何我竟毫不意外？”
“……閉嘴。先救人?！?p> 古籍記載東君生得一副風(fēng)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援北斗兮酌桂漿。然一身皮相終抵不過歲月摧折，再是煌煌之日神，經(jīng)歷了幾世輪回，能存其一二分神力已是實(shí)屬不易。
更何況太強(qiáng)的神力沒有適宜的容器也是令人頭疼，是以這幅容器雖不說令其十分滿意，也好歹是個(gè)天賦異稟的，可以將就著用幾年。
東君命朝華往后院水缸中抬一盆水過來，后者悻悻地去了，他乘機(jī)打量了臨衍半晌，一時(shí)感慨，千頭萬緒，忽有種時(shí)空倒錯(cuò)之感。
若那人還在，必對生死之事有另一層的見解。他一邊想，一邊輕嘆，順手剝開了臨衍的衣領(lǐng)。纖白的皮膚下是年輕的骨骼與肌肉，生機(jī)勃勃。
細(xì)塵浮在陽光中沉浮，他捂著嘴連咳了幾聲，想，同是凡人的肉體，為何這具身體卻對疾病纏綿之事這般敏感。
——對人間山水的溫柔也是敏感而感念。他又一嘆，將臨衍的腰帶抽了下來，朝華正抬著一盆水進(jìn)了屋，見狀一愣，許久后道：“……你，要不要顧及一下我？”
東君回過頭，瞪了她片刻，雙手一拍，道：“行，你的東西，你自己來?！毖粤T，他好整以暇往門框上靠著，雙手抱臂，滿臉金貴。
朝華瞪了他一眼，見其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神色坦然，幸災(zāi)樂禍。她不料此人竟七百多年過去還是這副操行，遂嘆了口氣，走上前，將臨衍一件一件剝了個(gè)精光。
他胸口的傷疤焦黑見骨，血已經(jīng)凝住了，血塊周圍沉浮的除了朝華的金花蟲，還有一股難言的妖氣。
東君一挑眉，道：“這還沒死，當(dāng)真有趣。怎的搞成了這樣？”
“……一言難盡?！背A道。
后來她將畢方一箭射殺，四方石應(yīng)聲破裂，畢方在里頭待了太久，魂魄被此靈力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沒能活得下來。朝華有天子白玉圭護(hù)體，雖也受了傷，好在魂火無礙，倒是臨衍……她一想，又是滿腹難言。
天下僅此一份的“喚魂”給他用了，若這還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將他親手引到長河里去。
她順著他健碩的肩膀往下剝開，皮膚勝雪，一身骨肉倒是練得好，絲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這般驕矜一個(gè)人。她一路往下，一雙手停在褻褲褲腰之處，滿心怪異，回頭看了一眼東君。
便是她再臭不要臉，這般隱秘還是多少會有些羞愧，然東君見其，手一抖，臉一紅，更是好整以暇，雙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趁機(jī)驗(yàn)個(gè)貨?！?p> “……”
朝華氣急敗壞，一把拽下臨衍的褲子，又白了東君一眼。
東君見之，不惱不焦，踮起腳往石臺上一看，一挑眉，嘖嘖道：“……不錯(cuò)啊，自古英雄出少年?！?p> “……”
朝華忍無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東君臉上狠狠一砸，轉(zhuǎn)身就走。
東君哈哈大笑，待其走到門口的時(shí)候，又好死不死道：“跑什么？你任務(wù)還沒完，給我回來。”
他笑夠了，抓起朝華的手，將其強(qiáng)拽到石臺邊，石臺上躺著的人一絲不掛，她只覺一張老臉都給此人丟干了，滿心滿腹皆是老天不收此妖孽，奈若何，奈若何。東君晃了晃手腕，不知從何處幻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將朝華的手，徑自在她的手心上割開一道口。
殷紅的血絲旋即沁了出來，東君神色一凜，翻著朝華的手，將其鮮血往臨衍身上滴了幾滴。
血珠滴落在皓白皮膚上，梅雪相合，隨著血滴越來越多，血流滾下臨衍的胸前，一路順肋骨趟到石臺上。
石臺表面并不光滑，這般仔細(xì)一看，那縱橫的溝壑紋路竟是密密麻麻的咒符。朝華的血順著細(xì)細(xì)的紋路流淌蜿蜒，待整片石臺都逐漸燃起些許火焰似的光的時(shí)候，東君拉起她的手，道了聲“可以走了”。
失血不少，她已感覺有些暈，又為東君此奢侈感到痛心疾首。
此乃上古神血，一滴可令江海翻滾，一捧可令白骨生肌，他乘機(jī)薅得她臉色發(fā)白，想來此石臺還另有他用。用之作何，不言而喻。
然此世間能令人魂魄歸體的就此一人，再無他處，遂奸商也好，妖孽也好，她也只能生生忍，生生受，且還得堆著個(gè)假笑給人道個(gè)謝。
朝華一念至此，越感唏噓。她將自己的手仔細(xì)以白絹包好，推門而出的時(shí)候，天邊已是云蒸霞蔚，天邊明霞十頃光。天地仿佛被一燭烈火給點(diǎn)燃，山頭水邊盡是灼灼艷色，令人不可逼視。
此情此景，即便她曾在前朝帝都的九楓山上見過，當(dāng)此時(shí)，也不由醞起一股道不明，理不清的鈍痛。
豆寇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
距她上一次來此拜會故人，足足過了百年有余。而那時(shí)候住在這里的人是東君也不是東君，東君還沒換上這副身體，她也不曾這般惶然愴然。
何為生死？何為時(shí)光？何為百年之約，又何為茍延殘喘？她不敢想，不敢言說，剪不斷，理還亂。
頭頂上陡然起了一陣風(fēng)，朝華回過頭，只見茅廬的屋頂燃起了一股鳳凰火一般艷烈的光。此光為涅槃，她突然想，那是她跳下輪回境之前，輔一回頭所看到的九重天上的霞光晚照。
那日，九重天破天荒地有了些許劈開濃夜的光。她的哥哥，神界太子，也是這般長衫烈烈，一身玄色，站在輪回境的另一端，遙遙看著她。
那畢方有一事沒有說對。
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憐，得天后與太子寵愛，得天下奇珍異寶，法器靈物，唯獨(dú)沒有自由。
那輪回境前的縱身一躍，她張開手臂，覺得自己仿佛長出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