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以毒攻毒
次日,天不亮,耿魯早早走了。
吃過早飯,假小子和靈兒扮成一對小夫妻,包世仇又扮作小廝。靈兒給包世仇換完了衣服,一抬頭愣住了,轉(zhuǎn)眼間包世仇變成了二目塌陷兩腮瘦削的干巴人,對面不相識了。包世仇看靈兒像個小姑娘,直眉瞪眼一動不動,忍不住笑了一下,輕輕拍著靈兒的肩頭,靈兒這才清醒過來,驚奇地問:
“公子爺,你怎么突然間變樣了?怪不得乍見面時,我怎么也認(rèn)不出公子爺就是漯河道上救我們的那位花子大爺。”
“公子爺”三字一入耳,包世仇覺得心里一震,又有點反胃,登時收了笑臉,淡淡地說:“這樣子沒人認(rèn)出我,方便些?!?p> 出了西屋,和楊興等人打個照面,三個人見包世仇面貌大變,也是一愣,包世仇催促楊瑛和靈兒趕快出了后跨院。
路上,楊瑛來了草原縱馬的豪情,東張西望又說又笑,包世仇卻在一旁靜靜跟著,默默不語。楊瑛興高采烈旁若無人,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包世仇一直沒說話,正想招呼一聲,靈兒扯一下楊瑛的袖子,原來她早就看出了包世仇的心情異常。
方才靈兒那一聲“公子爺”,叫醒了包世仇一場夢,使他霍然一省,覺察到自己有些變了。自入苗山以后,多少人尊稱少俠,多少人夸贊武功蓋世,多少人歌功頌德頂禮膜拜……仿佛一夜之間自己變得頂天立地,金光繞體,說話一言九鼎,做事頤指氣使,多少人看著自己的眼色行事,甚至似是而非也隨聲附和,把不合情理的都變成合情合理的了。自己也覺著不端點架子就不像那么回事了,成天渾身麻酥酥,木木然,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自己了!自己哪去了?和明哥哥在一起時多好啊。活活潑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好像赤身在大江里暢游,清清涼涼,爽爽快快,如今心里、身上,都多了些拘束、累贅,甚至是骯臟、腐爛的東西,說話邁步都身不由己。想起自己那老小孩師父,論年歲、論輩分,應(yīng)該是自己爺爺?shù)臓敔敚瑓s收自己做了徒弟;名震天下,功高蓋世,卻沒有人知道他姓什么?還有泠姐姐,還有從未見過面的師伯、師伯母……
想著想著,他突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啪的一聲,把靈兒和楊瑛嚇了一大跳。還沒等靈兒張口,包世仇轉(zhuǎn)過臉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
“靈兒姐,我知道你比我大幾個月,以后我就叫你靈兒姐,和瑛子姐、無邪姐姐一樣,都是我的姐姐。你如果不拿我當(dāng)外人,就叫我兄弟,或者叫我世仇。”
“公……”靈兒剛叫出一個字,一眼看見包世仇左臉上紅紅的五個手指印,嚇得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
倒是楊瑛心無塵埃,胸?zé)o城府,樂呵呵地對靈兒說:“對,早就該這么著,靈兒,你就叫他兄弟。你叫一聲我聽聽?!?p> 靈兒兩眼看著包世仇,剛一張嘴,沒出聲就又閉上了,心里還嘭嘭直跳。她有生以來,老教主山丹陀視若己出,無邪待之輕如姊妹,但她謹(jǐn)慎自持從不越禮,冷丁地要把那拘在心里束在身上的俗禮扔掉,竟覺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怎么好了。
楊瑛看他冷丁兒改嘴有些礙口,便逗她說:“著不然你嫁給我,讓世仇叫你嫂子吧?!?p> 靈兒想起被假小子騙了那回事,紅著臉追打楊瑛,兩人一邊笑一邊跑,跑出很遠(yuǎn)才停下來,還在唧唧咕咕爭執(zhí)不休。
包世仇趕上去站在近前,臉對臉叫靈兒一聲:“靈兒姐?!?p> 靈兒低著頭,又低又細(xì)地回了一聲:“世仇……兄弟?!?p> 包世仇看她費了好大勁才說出四個字,特意鄭重其事地答應(yīng)一聲。靈兒慢慢抬起臉來,看包世仇滿臉含笑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忽然兩眼落淚,又哭又笑地大叫:
“我……我……我高興死了。兄弟,兄弟,我有個英雄無敵的兄弟。我是玉手鐘馗的姐姐,我爸爸叫居之安,是四品知府,為官清正,愛民如子;我媽媽是名門閨秀,才勝須眉。我叫居靈,我要報仇雪恨……”
楊瑛看靈兒樂趣忘形,有點瘋瘋癲癲,一把將她摟過來,又愛又憐地安慰著:
“對,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妹妹,我們都幫你報仇?!?p> 包世仇說:“靈姐姐,你聰明機智,心地善良,只比人高,不比人低,用不著提什么英雄、知府的,那都是身外之物,你就是你,你是居靈,與生俱來容貌出眾、才華過人,放在任何地方都出人頭地,佼佼不凡,放在江湖上你是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英雄,放在五毒教你也可以做教主?!?p> “做教主?”這可把居靈嚇了一跳。
包世仇笑笑說:“如果你爸爸是山丹陀呢?”
居靈仔細(xì)一想,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楊瑛看著他驚奇,包世仇看著她高興,居靈自己回頭一想,好像有生以來從沒有這么敞開胸懷無拘無束地笑過。
包世仇和楊瑛、居靈又住進(jìn)了那座謝家小店。過江時乘的還是那只擺渡,那個船老大認(rèn)不出包世仇和居靈還情有可原,楊瑛仍然是原裝原樣,他那種老于世故的人,決不會認(rèn)不出來,但他一直就像沒睜眼似的,面對面也裝不認(rèn)識,這就更引起了包世仇的懷疑,禁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六十來歲,赤紅臉,濃眉大眼,連腮胡子,正正堂堂,不像是壞人??墒窃诮瘕垘蛣萘Ψ秶鷥?nèi),能長年吃上這行飯,怎會沒有一點瓜葛?
謝家小店的疤瘌眼兒伙計倒是一眼便認(rèn)出了楊瑛,點頭哈腰地把楊瑛又讓進(jìn)了那個單間屋里。楊瑛一進(jìn)屋便直奔窗前,去看窗臺犄角上那個“瑛”字,包世仇用食指一抿,把字抹掉了,楊瑛笑著打了他一巴掌。
這個小鎮(zhèn)不過二百來戶人家,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樣樣俱全,二百所房子里住著不同的人,人人都有好幾個心眼兒,比起冠冕堂皇、人文薈萃、市廛櫛比、爾虞我詐的中原大都來,竟然大同小異,毫不遜色。使包世仇不禁想起民風(fēng)淳樸的苗疆,雖然刀耕火種,卻自得其樂,相處無間,哪像這個彈丸之地,人人包藏禍心,口蜜腹劍,形同鬼蜮。
為了惹人上眼,包世仇故意讓楊瑛和居靈四處游逛,這正合了假小子的心思,論武功有玉手鐘馗保駕,講毒法有居靈相伴,怕他何來?二人一天到晚麗影成雙,江邊臨風(fēng),茶肆談笑,儼然一對比翼雙飛的鴛鴦,招來了無數(shù)眼睛和舌頭,但奇怪的是竟沒有一點金龍幫的響動。
每到晚上,楊瑛和居靈住在屋里,包世仇搭木床睡在窗外。一天子夜時分,包世仇忽聽遠(yuǎn)處江邊,有縷尖溜溜的哨聲,像利箭穿入夜空。包世仇也像箭一樣騰身而起,直向江邊馳去,一邊飛奔,一邊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他從小就熟悉這種尖溜溜的哨聲,五伯父有時將銅錢的邊緣弄出個小豁口,旋轉(zhuǎn)著打出去,響得比山雀叫聲還尖溜,直上直下,飛上二三十丈高,下來時就落在腳尖前,這一招,他直到離開玉女峰前不久才學(xué)成。二年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這位從小將自己養(yǎng)大的老人。他千里迢迢南下長江,與其說是急于尋仇,不如說是急于尋找五伯父……
二三里路轉(zhuǎn)眼就到,包世仇向哨聲起處找去,月色沉沉,江水寂寂,一望無際的大江邊,空蕩蕩的哪里有一絲人影。
包世仇還不死心,依依不舍地在江邊來回踱著。他相信決未聽錯,只有五伯父的獨門絕技才能發(fā)出那種聲音,五伯父一定來過這里,只不知是住在這里還是路過這里?眼下不在這里,是不想和自己見面,莫非其中別有原因?那么他為何用金錢鏢將自己引來?……忽然心有所悟,遠(yuǎn)足目力,低頭在江岸上搜尋起來,果然搜出不遠(yuǎn),便在岸邊發(fā)現(xiàn)一塊一尺見方的白石上,放著一塊人頭大的圓石頭,這叫天圓地方,是遼東七義的標(biāo)志。包世仇拿開圓石一看,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一個字沒有,只畫了幾條曲線和幾個圈圈框框,仔細(xì)一辨認(rèn),兩條大曲線是長江,并畫出了寬窄走向;左邊一個葫蘆形圈圈是葫蘆溝,右邊一個橫目字形小框框是謝家小店;右邊往上游去有一個扁圈,旁邊有一個小方框;左邊葫蘆溝往上游去還有一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大圈,大圈里面套了兩個小圈。
包世仇回到小店里,居靈正坐在窗外的鋪上等著,見包世仇回來剛要開口,包世仇一搖手,小聲說一句:
“明天再說?!?p> 天亮了,楊瑛才睡醒,爬起來披上衣服坐在床邊,一邊揉眼睛一邊伸腳丫子在床下找鞋,忽聽身旁咭的一笑,睜眼一看,包世仇和居靈穿戴整齊站在屋里。楊瑛左右看看,行囊都收拾好了,怔怔地問:
“怎么,要走?”
居靈說:“只等應(yīng)相公起駕哪。”
假小子干什么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麻麻利利,洗漱穿戴,一會兒全完了。三人用過早飯,便沿江向上游進(jìn)發(fā)。
按那張草圖計算,那個扁圈離小鎮(zhèn)有一百多里,為了沿途探查金龍幫底細(xì),包世仇三人走得很慢,說說笑笑,游游逛逛,第三天中午,來到一個比較大點的鎮(zhèn)甸。包世仇三人故意招搖過市,進(jìn)了一家酒店,選個臨窗座位,楊瑛呼么喝六要酒點菜,活像個腰纏萬貫的紈绔子弟;居靈扭扭捏捏裝模作樣,人長得好看,能說會道,把全酒店里的眼睛都引過來了。包世仇忽然看見一張雀斑臉在窗外一閃而過,轉(zhuǎn)臉去看看楊瑛,楊瑛沖他一笑,趕情假小子也看見了,正是在謝家小店領(lǐng)四棱腦袋尋釁生事那個壞蛋。
楊瑛在居靈耳邊一說,居靈知道快有熱鬧了,小聲對包世仇說:
“世仇兄弟,這回讓我來,你別管?!?p> 包世仇笑著點點頭,只顧低頭吃菜。
果然,包世仇才吃了幾口菜,酒店門外就響起了嘈雜聲,一下子連人帶話擁進(jìn)門來。當(dāng)先一個身高膀闊大漢,敞胸露腹,橫眉立目,人大頭大拳頭大,帶起一陣風(fēng)往楊瑛面前一站,雙手叉腰,兩腿叉開,像擋了一堵墻,胸脯上的黑毛打了三個旋兒,比小孩頭發(fā)還密,胳膊上像鼓了一串疙瘩,小耗子似的上下亂躥。身旁左右分站兩個一般粗一般大的壯漢,耀武揚威,齜牙咧嘴,活像哼哈二將。身后歪脖子晃腦的四個人,宛如豎了四根木樁子,八個眼珠子齊向楊瑛使勁。
楊瑛坐在上首,背靠墻,正和這七個如狼似虎的大漢對臉。假小子欠了欠身說:
“諸位才來啊?!?p> 當(dāng)先的大漢一愣,看楊瑛笑呵呵地挺和氣,不由得緩下臉色,生硬地問:
“你們從哪兒來?”
楊瑛說:“從苗山?!?p> 那大漢嚇了一跳,大眼珠子在楊瑛臉上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又問:“上哪兒去?”
楊瑛說:“就上這兒?!?p> “干什么?”
“找人?!?p> “找誰?”
“龍鎮(zhèn)江?!?p> 大漢又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
楊瑛問:“你認(rèn)識龍鎮(zhèn)江?”
“啊……不……”
楊瑛不會撒謊,說的全是老實話。那大漢卻并未全信,翻了翻眼珠,仿佛回過味兒來,猛然大吼一聲:
“你敢戲耍老子!”
一伸那蒲扇似的大毛手,隔著桌子便向楊瑛抓去。居靈不緊不慢地從桌上拿起一根雞骨頭往上一舉,那大漢嗷的一聲,痛得退出老遠(yuǎn),把旁邊的桌子撞翻了。他低頭一看,又厚又大的掌心,扎進(jìn)一根二寸多長雞腿骨,手背上還露出了一點小尖尖。
居靈行若無事,從衣襟上抽下粉手帕,仔仔細(xì)細(xì)擦著三根又白又細(xì)的手指頭。
那哼哈二將全部紅了眼,大吼一聲左右齊上,兩個鐵錘般的拳頭直向居靈臉上搗來,居靈一仰臉,把手中的絲帕左右一擺,拂在兩個毛拳上,兩個壯漢同聲慘叫,左手托著青紫色的右拳頭,痛得直打磨磨。后面那四個站腳助威的仍然像木樁子一樣戳著,卻嚇得黑黲黲的胖臉越來越白,額角上滾下了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看來那個掌心被扎的大漢還有點見識,一拔下手上的雞骨頭,見冒出的血發(fā)紫,傷口四周漸漸變黑,立即像活見了鬼,驚嚎一聲“五毒教!”撲通一下跪在靈兒面前,像小雞啄米似的不住磕頭,連聲央告:“仙姑饒命,仙姑饒命……”
居靈看著他們一字一板地說:“你們七個混蛋聽著,給我好好跪著,等姑奶奶吃完飯再放生,若敢動一動,我叫你們死了狗都不敢吃?!?p> 七個大漢登時全矮了半截,像七根橛子直挺挺跪在地上。
居靈笑瞇瞇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錯動著白白的細(xì)牙,慢慢嚼著。包世仇看看他,居靈坦然一笑說:
“雕蟲小技,叫兄弟見笑?!?p> 包世仇看她那突然現(xiàn)出的豪邁本色,不禁大為贊賞,拿起酒壺敬了居靈一杯酒,笑著說:“靈姐姐,這才是廬山真面,好。”
居靈說:“謝謝,兄弟過獎。”一仰脖喝下了那杯酒。
楊瑛想起熊伯伯寫給爸爸的一副對聯(lián),隨口念了出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p> 假小子轉(zhuǎn)文常常驢唇不對馬嘴,這回卻恰到好處,包世仇不禁為之擊節(jié)。
這頓飯吃到日影西斜,包世仇看屋里顧客早已走光,奇怪的是竟再沒有一個新顧客登門。幾個地痞遭報,竟然沒有人敢來看熱鬧,可見這七個混混兒是一方惡霸,老百姓畏如蛇蝎。居靈嚇唬了幾句,說下次再看見他們作惡,就把他們四只爪子統(tǒng)統(tǒng)爛掉,嚇得七根木橛子像霜打的茄子,連骨頭都軟了。
居靈吩咐堂倌拿來一碗水,那滑頭滑腦的堂倌像狗顛屁股,一轉(zhuǎn)身便端來一碗清水,居靈看了堂倌一眼問:
“你和他們很熟吧?”
堂倌嚇得一哆嗦,啊啊兩聲,沒敢答言。
居靈把手指尖在碗里一涮,將水碗推在桌邊,輕斥一聲:
“拿去喝了?!?p> 那掌心冒紫血的大漢早已痛得渾身顫抖,面色灰敗,一聽此言如聞綸音,捧過碗便大口喝下去。
居靈又斥一聲:“給他倆留點?!?p> 那大漢趕忙把水碗送給身旁的哼哈二將各自喝了一口。
居靈說:“記住,三年之內(nèi)不近酒色,否則,周身潰爛,死無完尸!”
三個喝水的大漢嚇得一緊脖子,七個人齊刷刷磕了一個頭,趕快夾著尾巴溜了。
楊瑛小聲問居靈:“什么毒這么厲害?一管三年?!?p> 居靈小聲說:“拍桌嚇耗子,逼他們少作孽?!?p> 包世仇聽見了,感慨地說:“此所謂以毒攻毒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