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獵吉(四) 頂配賞禮·極致射義
活動到了這個時候,就進入一種吃好喝好、大家都隨意的狀態(tài)。
女子孩童可入看臺觀禮,可在席間交談或六博,也可到小場地蹴鞠投壺。
男子向司射報名參加比試,到司弓矢處領取弓箭。
射義由司射率領射人引導裁判,分三輪晉級。
第一輪選出成績位列前五的人進入第二輪,第二輪再取前二甲,晉級一對一的終賽。
賓贊高聲報出:“本場賞禮,南楚本白牛角士弓一柄。”
接著一把六尺六寸(一米五)的青灰色長弓由兩人端上禮臺,正對箭場。
這就是將離選的賞禮,今天差點都到不了。
那日他在楓林間的一場告白之后,云娘并沒有忘記最初的問題,他是來向自己征詢賞禮意見的。
回宅路上,她直言選弓。
不至于太過珍奇,也不會有失水準,還能匹配騎獵智勇的精神。
若是想讓弓上一個檔次,就選南楚水牛角制成的弓,其中又以本白品質為上。
這柄作為賞禮用的弓,弓干取檀木,弓角取角質堅韌的白青牛角。
以成細長的小筋制弦,再用牛膠、鹿膠混合粘粘,接著涂以清漆,最后上弦纏絲。
冬季剖木制干,春季殺牛煮角,夏季治牛筋,秋季為弓涂漆、上弦、纏絲。
之后又到了隆冬冰凍時,再去檢驗弓身的漆紋是否開裂受損,以及弓體是否會變形,若有一處失敗,來年又得重來。
弓人制弓,要按照一定的季節(jié)制作,干、角、筋、膠、絲、漆,必須在原材料生長最好的時節(jié)取材。
每一個材料都細分等級、品種和季節(jié)。
每一步工序又講究力度、火候和時機。
最優(yōu)秀的弓人耗費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能制出一把頂級弓。
九原是沒有這種東西的,北方沒有水牛,這邊普遍都是次一級的桋木弓。
將離請謙叔去向與他相熟的楚商打聽,當天就來了消息,顧氏有。
不過在南郢。
記得顧吟楓曾說過,從九原城快馬晝行夜歇半個月才能到南郢。
而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離騎獵還剩不到二十天,將離便想作罷。
而顧氏布行的老掌柜在那次事件后已經統(tǒng)管九原業(yè)務,聽聞九原君有需求,立刻著人帶上自己的信物和書函,策千里良駒連夜出城。
讓他在沿途所經過的每一處有顧氏商鋪的縣邑換人換馬,日夜兼程到了南郢,而那邊顧吟楓也才剛到家沒幾日。
他檢查了老掌柜的信物,看過書函,當即拿出庫中最好的牛角弓。
仔細包好,千叮萬囑,讓使者再一路換著騎回,終于在方才酒義之前抵達會場。
將離準備了備用賞禮,而眼下與這弓一比,實在不如。
這會兒見那牛角弓踏踏實實地落在禮臺上,才松了口氣。
接下來就可以好好觀射禮了。
東西兩處觀禮臺并排位于主場最南端,是東西向的三階高臺,設在坡頂,可以俯瞰全場,背后垂了玄青色的簾幕。
每處臺上橫向排九案,之間有矮屏稍作隔擋。
將離坐在東觀臺上的最中案,他坐正,云娘坐側,宋桓珠兒在旁侍候。
新垣父子位其右案,父正子側。
左案是魏家夫婦,夫正婦側。
其他人也攜著家眷依次入席,孩子與父母同坐,臺下還站了不少謁者和各家家仆。
此時北向的箭道旁已經聚了好些準備參賽的射手,或是選弓抽箸,或是觀察箭道。
箭道又稱“侯道”,源自于上古的一種叫做“射侯”的活動。
箭靶是活人,這算是一種詛咒行為,就是巫術。
黃帝通過讓士卒射蚩尤的皮,從而達到詛咒蚩尤的效果,以此告誡士卒,若有企圖背叛者,下場同此。
之后到了殷商時期,箭靶變成了活動中的動物。
王者以田獵習戰(zhàn)陣,以飛禽走獸為目標,這就是四時田獵的前身。
再之后,商和西周早期的戰(zhàn)爭都由貴族出戰(zhàn)。
禮為上,攻次之,又有了專門培訓貴族子弟射箭的學校,箭靶便固定下來。
再再之后,西周受到禮樂教化的影響,射箭不再是單一的力量與準度相結合的技藝。
而是帶有禮儀性質的活動,強調君臣父子、等級制度,箭靶由動物皮制成。
天子大射,則共三侯,虎侯、熊侯、豹侯,設其鵠(表示箭靶時念作gǔ)。
就是天子大射時要準備三個裝飾了動物皮的箭靶,箭靶中間以布張設,側邊分別飾以虎皮、熊皮和豹皮。
諸侯射箭準備兩個,分別是熊侯、豹侯,而卿大夫只有一個麋侯,就是麋鹿皮。
這種規(guī)格,在京畿內外又有區(qū)分。
畿內的要嚴格遵守,畿外的,像將離這種遠在九原的遠尊,可用三侯,但在名稱和皮的用料上要有降級。
不過裝飾了獸皮的侯,只在舉行大型射禮時用得到,比如冬狩。
而像今天這種私人性質的鄉(xiāng)射,一張帶皮的都沒有,全是藤編的箭靶。
中間紅黑相間漆了幾個同心圓,設了五個侯道,五個箭靶。
侯道以貍步測量,貍步長六尺,是與弓箭長度相當的測量器具。
弓長六尺六寸,稱為上制,是給高個子的人準備的。
弓長六尺三寸,稱為中制,是給中等個頭的人準備的。
弓長六尺,稱為下制,是給矮個子的人準備的。
一個貍步,就是一個六尺下制弓的長度。
而弓箭的弧度很有講究。
天子用的弓,九張弓合成一個整圓,是謂九節(jié)。
諸侯的弓,七張弓合成一個整圓,是謂七節(jié)。
大夫的弓,五張弓合成一個整圓,是謂五節(jié)。
士的弓,三張弓合成一個整圓,是謂三節(jié)。
侯道的長度又根據射箭人用弓不同而有異,若是用九節(jié)弓射箭,則侯道長九十弓,用七節(jié)弓射箭,則侯道長七十弓,以此類推,最短是三十弓。
這次騎獵,夏官司射那邊提供的全部都是弧度較大的三節(jié)桋木士弓,侯道以三十弓丈量,就是三十個貍步。
一秦尺約合二十三公分,一貍步六尺,就是一米三八,所以三十弓的侯道大約四十米左右。
參加射義的人都各自系了額帶,這里不僅有官家子,也有各家選派來的出色護衛(wèi),統(tǒng)計下來,包括金風木云在內共十八人,分四次比試,取總成績的前五名晉級。
只要過了十五歲的男子都可以報名,包括文家長子文紹這樣早已成婚的,當然也會被魏秋子這種野丫頭蒙混進去。
結果是她當場就被人揭穿女子身份,而后軟磨硬泡,才終于說動那司射給她發(fā)了弓,接著又抽箸分組。
然而走文官路線的新垣平在這種場合里沒什么表現欲。
他老老實實地跟隨父親坐在將離的右案,新垣寧為離九原君近些,也過來做到哥哥身邊。
還時不時偏頭瞧去,若是將離稍往這邊看來,她就會立即轉過臉假裝遠眺,還被哥哥奇怪地盯了一眼。
再看向侯道時,木云已經站上乙道,與其他射手昂首側立。
這些朝氣爆棚的少年面北而站,舉弓搭劍,等待伴射曲的鼓節(jié)。
射義,并不是只要射中箭靶就行了的,要按照一定的節(jié)拍,聽鼓聲出箭。
與弓制一樣,射者身份不同,射箭鼓節(jié)也不同,今天全場都按照士的標準,所以是以《采蘩》為節(jié)拍。
《采蘩》是《國風·召南》里的一首詩,描繪了人們?yōu)榛I備祭祀而辛苦勞作的場景。
選這首為節(jié),就是用恪盡職守來贊美士,讓他們不忘身份,忠于職責。
“節(jié)”除了節(jié)拍,更是取“氣節(jié)”之意。
不同的詩有不同的寓意,以詩寓人,來表達對各個階層的督促和頌揚。
方才進主帳升歌的樂隊又在偏席上準備奏樂,瞽噱(gǔ,xué)頌唱,瞽蒙擊鼓,射者按節(jié)放箭。
“瞽”就是“盲”,這兩人都是盲人,看不見場上的情況,特別適合為射義奏伴射曲。
鼓聲有幾拍,箭矢就要放幾發(fā)。
若是慢了或是漏節(jié),全會被一旁眼尖的射人記下,都會影響最后的成績。
若是兩人的射籌和剩下來的箭矢數相同,那么動作的流暢度就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這不僅比試射者的射技,還考驗他們的應變能力。
取箭搭弓,瞄準射箭,聽節(jié)放箭。
一套動作轉向有力,毫不拖泥帶水,箭在節(jié)上且無虛發(fā),這一組里只有木云能做到這樣。
古時以射義察人,講究“內志正,外體直”。
就是內心沉著冷靜,身姿挺拔,持弓穩(wěn)健。
除了伴射曲的含義外,也觀察射者本身的休養(yǎng)德行。
相較之下,其他人有的因為慢半拍而亂了手腳,便有些自暴自棄地開始亂射,準是挺準,但每一箭都不在節(jié)奏上。
有的因不熟悉節(jié)奏而根本就意識不到該在哪節(jié)上出箭,糊里糊涂射光了一筐,更有的見別人射光了箭,自己也急著唰唰射光。
一曲唱罷,隨著最后一記鼓節(jié)落下,從木云手中射出的箭也正好插進靶心。
藤靶上扎了十二箭,其中九支射中靶心,筐里還余五支,而其他人的箭筐都是空的。
幾個射人上前取靶數箭,再與瞽蒙那邊核對鼓節(jié)。
一番討論過后,成績很快出來但不會立即公布,要等參賽的十八人全部完成才能列出前五。
木云有些緊張,盯著那些射人目不斜視,又出現了那種與小狼爭肉脯時的表情,哥哥金風站過去拍拍他,帶他退讓到一邊,下面是第二組……
將離本以為這伴射曲的節(jié)奏是不變的,這樣對越遲出場的射手會越有利,可以多熟悉幾遍鼓節(jié)。
結果是他想簡單了,第二場時,瞽噱唱的雖也是《采蘩》,但鼓點不同,完全變成另一種節(jié)奏。
這組的甲道是魏仲武,每一弓都拉得渾圓力滿,每一箭都射得剛猛雄渾。
箭鏃生生扎穿了靶心,甚至能看到從藤靶上炸出的碎屑。
箭鏃穿靶,在靶后露出白色的鏃頭,這就是射藝五技中的“白矢”。
相比之下,方才木云的動作就太輕巧了些。
不過魏仲武有點搶拍,接連幾箭都先于鼓節(jié)發(fā)出,等他好不容易調整過來,一曲又罷。
這組丙道那個縣尉張家的兒子表現得也不錯,動作連貫,節(jié)奏契合,但有兩箭脫靶,看是力道不夠,上靶的也少中靶心。
就得看司射怎么判了。
進入第三組,金風和魏家那小丫頭分站乙、戊兩道。
金風是個升級版的木云,不僅箭箭中心,還動作飄逸,是真正的射藝。
有個很刁鉆的節(jié)奏,上一節(jié)剛落,趁射手還在取箭的時候,鼓聲又緊接著響起,殺得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別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搭箭瞄準,金風取了箭直接開弓射出,根本都沒有瞄準,幾乎是盲射,又是正中。
這一招叫剡(yǎn)注,發(fā)矢迅疾,瞄時短促,上箭即放,且中正中靶心。
觀禮臺上的賓眾齊聲叫好,將離更是騰身鼓掌,差點都要踏過案桌。
宋桓猛然探身拽住他下擺,才沒讓他往前跨步。
這動靜把邊上兩家都嚇了一跳,紛紛投視過去,將離也沒太在意左右,只是低頭與云娘對看一眼。
她背對著新垣家,新垣寧瞧不見她的表情。
但清楚地看到九原君在那一眼之后,神色竟然多了幾分靦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撓撓臉坐回席位。
視線偏過矮屏,接著看到他又與云娘談笑,笑容明朗,像一抹陽光照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