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帝笑著搖頭,對這位世子毫無血氣的做法早有預料,他喚了一聲完顏霸:
“完顏王子,這比武決斗來定是非,是你們狄戎的規(guī)矩,我大梁行事更講究一個情理?!?p> 完顏霸早將王青相視為囊中之物,聽到陛下這么說立刻就急了,被紅葉趕忙攔下,恭敬的道:
“懇請陛下示下?!?p> 神宗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王青相一眼:
“所謂千金之子,不做垂堂。我朝曾有位后進有言,真正的上位者善于與人爭斗不算什么本事,了不起的是讓那些善于爭斗的人替自己效命,代替自己和敵人爭斗?!?p> 任青聽到這話就對前面坐著的王青相翻了個白眼。
這話分明就是他在風梧宮皇后娘娘那里的說辭,想不到傳入神皇帝耳中后,今天又被他這么調(diào)笑的講出來。
完顏霸已經(jīng)被神皇帝一嘴的什么爭斗不爭斗的言語給弄的錯亂了,他知曉自身的短處,于是拿眼去瞧了紅葉,果然見到這位國師大人恭聲道:
“敢問陛下可是打算請人代戰(zhàn)?”
神皇帝伸手一指站在王青相身后的任青:
“此人乃是鎮(zhèn)南王府的護衛(wèi),與你們狄戎的奴隸不同,卻也相同。護衛(wèi)可為主上榮辱而赴死,主也以國士之禮待之?!?p> 神皇帝說到這里時深望了王青相一眼,似乎另有所指的從他身上看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人,語氣稍沉:
“今日與你為敵的,是這個叫任青的年輕人?!?p> 殿中宴席頃刻間被軍士們上前搬開挪走,僅僅片刻功夫便在中間清理出一片空地。
來時匆忙,任青只能臨時在宮中找了一個護衛(wèi)的官袍換上。
飛魚服,繡春刀!
任青邁步出列,向上座的皇帝躬身問安。
完顏霸上下打量了這個武官打扮,臉蛋漂亮到不像話的女人,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可是要我與這個女人比武?”
神皇帝不置可否的看了任青一眼,后者意會上前,對著完顏霸冷聲說了一個請字。
紅葉和尚咧嘴一笑,對著神皇帝行禮:
“多謝陛下成全!”
今天與狄戎一戰(zhàn),無論結果如何都將是名傳天下的一戰(zhàn),也是將來任青攜惜福退隱江湖的收官一戰(zhàn)。
遙想當年仗劍出難關,雖然被一隊騎兵追殺的狼狽不堪,可任青心里始終對自己未來的江湖充滿了幻想和期待。
那一天她像一截木頭一樣,渾身血水的在河水中上下沉浮,虛弱疼痛的連根手指都動不了,可是從那時起任青就知道,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以后一定能成為名傳天下的大俠客。
看著修為只是堪堪入品的完顏霸,這個北胡王子在得到神宗皇帝的允許后,激動的連體內(nèi)那虛弱的內(nèi)氣都開始激蕩起來。
任青嘴角微揚,宛如一部小說里殘忍的大魔頭,笑容里透著冷酷。
然而被任青視為此生江湖收官之戰(zhàn)的完顏霸忽然轉身,舉起一壇烈酒,仰頭大口飲下!
這等飲酒方式看的殿中諸人咋舌不已,簡直就是拿酒當水喝。
“狄戎生性野蠻,雙方勇士比斗之時常見生死,所以他們通常會在比斗之前飽餐一頓,好不做餓死鬼?!?p> 一位熟悉狄戎風俗的禮部官員輕聲解釋,然后就見常安民老大人不甘示弱的端起酒杯,高喊:
“任二爺不讓須眉,常某敬你,祝你旗開得勝!”
大殿之中,氣氛忽然高漲起來,許多人趁著酒興向任青敬酒,后者杯來就干,不多時就已經(jīng)紅暈遍頰,鳳目微醺。
“小女子祝二爺旗開得勝。”
說話的是一名奏演樂曲的竹笛樂師,她柔聲款款的對任青敬了一杯酒,手握竹笛笑道:
“二爺此戰(zhàn)之后,便是天下風云人物,前途不可限量,連家中人惜福小姐都要跟著沾光了?!?p> 任青驀然瞠目欲裂,看樣子竟是恨不得當場將敬酒的這個人打死!
王青相連忙快步上前攔住,讓那名女樂師離開,詫異道:“你干什么?”
看著平靜退回樂師陣營中的女樂師,任青嘴唇顫抖,半晌才短短續(xù)續(xù)的好像費了全身力氣般吐出兩個字:“惜.....惜福.....”
那個柔聲淺笑的女樂師,在話音的最后嘴唇無聲張合著“青衣樓”這三個字。
手中竹笛末端也鐫刻著兩個清秀小字。
惜福。
眼見那完顏霸飽飲之后重新走回場內(nèi),而任青還是這么失魂落魄的樣子,王青相不僅著急的問:
“什么意思?你說清楚!”
“青衣樓去抓惜福了,叫我輸....”
任青手掌被汗浸透,得知惜福被那女樂師背后之人控制,一直六神無主的喃喃:
“怎么辦....怎么辦?”
現(xiàn)在就沖出皇宮嗎?
且不說那鎮(zhèn)守城門的老太監(jiān)魚九陽,單就昔日他在城墻之下的一番話,尚且言猶在耳。
人間之力,至此而休矣。
就連陸地神仙境的劉午陽尚且飲恨,何況任青區(qū)區(qū)一個二品的小宗師?
完顏霸立足場中,盯著仍在酒席間端著酒杯的任青,高聲道:
“狄戎三王子完顏霸,請教閣下!”
聲音震耳欲聾,任青卻恍若不覺,失了魂魄般問王青相:
“怎么辦?”
“........”
王青相面色難看,他知曉任青與惜福的關系,當日入牢中拉攏任青上自己的戰(zhàn)船,憑的也是這個叫惜福的小丫頭,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冒著惜福被殺的兇險接著幫自己?
怎么辦?
王青相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
“對.....對不起?!?p> 任青低頭,將手中滿杯的三腳青銅杯遞向他。
有那么一瞬間,這位‘不學無術’的南關世子有那么一種沖動,管他娘的什么自污保命,老子先一刀砍了那個肥豬再跟任青說話。
臉色變幻,王青相終究還是面色平靜的接過了那一盞酒杯:
“可能這就是命吧?!?p> 任青看了那名女樂師一眼,后者拿著竹笛笑著揮了揮手。
她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的轉身,向著肉山似的完顏霸大步而去。
還在梨園教徒弟的時候,任青為了加深弟子們的印象,曾說過一句話。
舞臺方寸地,一轉萬重山。
今天的這一轉身,又何嘗不是萬重山?
完顏霸看著這個好像是畫中仙人顯化人間的女子,細小的眼縫里透著讓人作嘔的欲望:
“小美人,這一仗后我就是你家公主的夫婿了,怎么樣,要不要一起給本王當個侍妾?”
殿中官員紛紛皺眉,只有狄戎使團聽到這話后大聲叫好。
完顏霸神色越發(fā)猖狂:“你別看本王身材肥碩,本王下面的那個兄弟其實更加肥碩!哈哈哈哈.....”
大梁諸人面色都不好看,有的甚至拍桌怒罵起來,高高在上的神皇帝看出任青表情不對,臉色陰沉幾分。
猖狂的大笑聲中,任青猶如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一言不發(fā),任由完顏霸盡情狂笑。
“肅靜!”
侍立在神皇帝身邊的老太監(jiān)怒喝一聲,震得人耳膜生疼:“速速比武,不得多言!”
完顏霸聞言收斂了幾分笑容,可當看到容顏絕世如仙子下凡的任青,忍不住心癢難耐:
“看你嬌嬌怯怯的,本王就站在這里接你三拳,之后要是在輸了,可得老老實實做本王的侍妾了!”
“無恥!”
諸多官員憤怒的怒罵,就連上首的老太監(jiān)都不禁有了幾分火氣,他看了一眼神皇帝不動聲色的臉皮,后者并無明顯的怒色,反而是在皺眉想著什么,只好做罷。
“來吧!”
完顏霸雙手一拍自己渾圓的肚皮,身上肥肉便是一陣晃動。
王青相嘆氣,低著頭坐回位子上,他知道神皇帝已經(jīng)看出苗頭不對了,此時眼神一定在自己和任青身上打轉琢磨,所以他不敢抬頭看神皇帝,也不忍心看任青毫不反抗的束手待斃。
王青相舉起了酒杯就要灌下,身子卻忽然僵住。
晃蕩的酒水中,一支鑲嵌有碩大明珠的朱釵,赫然在目!
這是.....
承平十四年,那是他穿越到這里的第二年。
在這之前的三百六十五天里,任青都在病床上躺著,聽到最多的話就是來自那名為父親的打罵。
他不是沒想過靠抄襲詩文抄起一個名聲,擺脫貧困的日子,可首先總得先想個辦法生存下去。
很多時候任青都怨恨老天為什么要把自己放到這樣的家庭中來,父親就是個無所事事的爛賭鬼,母親在家中更是一句話都說不上。
起初的時候,任青是想自殺的,可是二十一世紀嬌生慣養(yǎng)的他并沒有自殺的勇氣,在病床上的那一年是母親張氏無微不至的照顧鼓勵了任青。
那段日子對張氏來說,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女兒的病好了。
從那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張氏都帶著任青,因為在她傷痕累累的內(nèi)心里,女兒才是她面對其一切困難的動力和勇氣,也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絲渺小希望。
任青仍記得他病剛好下床的那天,張氏開心壞了,她好好的把任青打扮了一番,視若珍寶又小心翼翼的從床鋪下面取出了一枚帶玉的木釵,那模樣就像一個做賊的小偷。
他們家是用不起銅鏡的,只是打了一盆清水當鏡子。
李氏將任青的頭發(fā)梳攏起來,然后小心的將木釵帶上去,喜滋滋的看著女兒可愛的小臉,說著再熬幾年找個好婆家,將來這枝釵給你做嫁妝的話,聽得任青不寒而栗。
不能適應接受女性身份的任青當即將釵拔了下來,隨手扔到床上,引得李氏一陣驚慌痛惜。
那枝釵唯一值錢的地方就是釵頭的那塊玉了,是塊老玉,可是成色不好,也上了年頭,有些細微的裂痕。
可李氏卻寶貝的不行,每次只有開心的時候會拿出來待一會兒,然后又小心的藏好,因為這是在那個男人的拳腳下為數(shù)不多幸存下來的嫁妝。
可惜李氏期盼的好日子并沒有到來,反而噩夢不期而至。
城里勾欄老鴇看中了任青的潛力,花了不少銀子想從男人手里買過來。
那樣的年景,那樣的地方,窮苦人家賣兒賣女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兒了,要不是任青之前一年都在床上躺著,這男人估計早就談好了價錢將她賣了,又養(yǎng)一年,男人認為自己簡直就是仁至義盡。
因為價錢可觀,不管李氏如何哀求都不管用,甚至還打了李氏一頓,因為她妨礙男人掙錢。
當天晚上,李氏整夜都抱著任青,流血也流淚。
她將木叉換來的錢偷偷都給了任青,然后收拾了衣服趁著男人不在的時候將任青送出了家門。
家里的搖錢樹長腿跑了,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個女人干的。
男人怒極之下沒個輕重,打的她吐血,在一個黃昏咽了氣。
李氏死后任青茫然了很久,前世他不過是一個還在學校讀書連社會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學生,穿越之后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病床上謹小慎微的度過,對這一切都有種無處下手的感覺。
他用僅剩的錢買通了藥鋪的伙計,帶出來一份砒霜,趁著男人出去賭的時候下在了飯里,然后就守在外面的草叢里。
直到星夜男人才回來,只不過這次似乎是賭贏了錢,帶著半個燒雞和一瓶劣酒哼著歌,就在房間里開始大口享受。
李氏的尸體就僵在角落里用一張草席卷著,男人吃飽喝足了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到要上床睡覺的時候才想起來要下葬的事。
他嘟嘟囔囔的罵著什么,然后躺在床上慢慢睡去。
在外頭等了半夜的任青以為希望落空,男人又睡醒了,他稀松著睡眼想要找口水喝,可自從李氏死后家中根本無人打理,最后終于摸到了那個被下了藥的稀飯,他一氣喝光之后還沒走到床邊就捂著肚子痛的在地上來回打滾。
男人平時吃喝只顧著自己,身體也養(yǎng)的比一般窮苦人家要強壯不少,硬是撐著劇痛的身體走到了門邊,可是外面任青早就聽到了動靜,上去把房門從外面關的死死的,他就那樣煞白著小臉倚靠在破舊的木門上,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門房在男人的撞擊下吱呀作響,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可是隨著男人的咒罵漸漸轉為求饒之后,這扇破舊的房門總算是撐了下來。
直到天剛剛破曉,任青才打開了房門。
男人蜷縮在地上,血跡早已成為黑色的粘稠物,房子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任青找到了李氏的尸體,在屋子一面哭一面拖著她的尸體出去,小車拉到城中人多的大街上。
這年頭賣兒賣女的不稀罕,賣身葬母的也不見得多出奇,沒有人會對一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付出多少。
臨近傍晚都沒有人前來看一眼,直到一名公子哥攬著艷名昭著的花魁招搖過市的時候,任青才成為了這條街的焦點。
公子哥攬著身邊那名艷名遠播南關城的頭牌,問任青身邊的女人和地上被草席卷著的李氏哪個好看。
任青毫不猶豫的大聲叫著李氏的名字,把那公子哥和身邊嬌艷的頭牌花魁逗得捧腹大笑。
周圍百姓憐憫的看著任青,和這明顯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唱反調(diào),那能有什么好下場?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公子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從那艷名遠播南關城的頭牌發(fā)間摘下了一枝碩大明珠的玉釵,輕輕的插在了李氏的發(fā)間。
由此,承平十四年的南關城外才多了一座新墳,也由此,才有了任青天人交感,氣機自生后的拔劍出城。
王青相望著那根破舊的珍珠釵頭,正要伸手去撈,耳中忽然炸開一連串的氣爆轟鳴聲!
任青踏步出拳,風雷激蕩!
飛魚服在場中化為一道黑色閃光,直撲完顏霸!
承平十四年,我受你大恩,今天還你!
這一拳,任青含憤而發(fā),蓄勢已久,一步踏出就仿佛是洞穿了空間距離,數(shù)丈方圓的角斗場,任青一步就直接欺身到了完顏霸的面前,這個足有兩米高的肉山巨人,此時看著嬌小纖細的任青,竟然從內(nèi)心深處生出了一股恐懼來。
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一拳他避無可避。
“??!”
拳頭尚在空中,完顏霸的一張胖臉就已經(jīng)被拳風激蕩下扭曲成一個滑稽的模樣,他不可置信的發(fā)出一聲怒吼,雙臂上抬拼命的將自己的腦袋圍了個水泄不通,可太渾圓肥碩的肚子卻就此顯露了出來。
任青狹長的風目中厲色一閃,對著完顏霸渾圓好似氣球的大肚子悍然轟下!
“噗!”
漫天呼嘯的風雷都在這一聲悶響下風消雨散,任青整支纖細的手臂全都陷在了完顏霸肚子上的肥肉里,好像把那呼嘯的風雷一起,狠狠的摁進了他的肚子里!
足足有四五百斤重的肉山完顏霸,在這一拳之下猶如一只輕巧的紙片人似的,轟然倒飛出去!
殿中所有人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鴉雀無聲。
“碰!”
一聲巨響,完顏霸肥碩的身子重重撞在了太和殿一根承重的石柱上,殿中頓時山搖地動,屋頂?shù)拇u石瓦片雨點似的往下落,直把那些狄戎使臣嚇得抱頭鼠竄,一度以為大殿要塌了。
足足要五六個人才能合抱的石柱,裂紋在上面蛛網(wǎng)一樣四布龜裂,好像不堪承重的細微聲響中,頂上掉落的磚石將完顏霸宛如一堆爛肉似的身體蓋住,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做好的墳墓。
“好!”
神皇帝霍然起身,高聲叫好,可能是用力過猛,下一瞬便痛苦的咳嗽起來,嚇得身旁老太監(jiān)趕緊攙扶著他回到龍椅上。
歡呼叫好聲匯成一片,唯有那給手握竹笛的女樂師,面無表情。
死盯著那名女樂師,任青就要將她當場擒下,可她身子才剛一動,像是感覺到了似的聽了下來,緩緩轉過身來。
好似墳墓一般的磚石瓦礫中,傳來一聲咳嗽,在眾人耳中無異于一道驚雷!
全場靜默中,紅葉和尚似笑非笑的望著先前完顏霸跪拜神皇帝的那處地板,上面早已是裂紋遍布!
記得承平十九年,狄戎于大梁北方宣布立朝的時候,京中有無數(shù)跳腳怒罵駐守北邊無能的陶宜年是吃干飯的,軍中天天都有年輕將領自薦請纓要去北邊的。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是所有大梁人心中所想的,若非南蠻草原年年對南下之事虎視眈眈,北方早已是大梁的后花園了,又哪里輪得到一個什么狄戎立國?
可今天這個奇形怪狀的肉山王子所展現(xiàn)出來的武道修為,不,或者該說是北胡的修行手段,足以讓場所有人都汗顏無地。
完顏霸扒開身上的磚石破瓦,灰頭土臉的從其中站了起來,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那張沾滿了灰塵的肥臉對著任青咧嘴一笑,露出被血水染紅的牙齒,聲音洪亮道:“還有兩拳!”
“再來!”
清誠
今天就這一章,五千六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