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家的生日宴會辦得很隆重。鐘太太不但請了許多自己的老朋友和公司、醫(yī)院里的員工,又精挑細(xì)選了一批優(yōu)秀的年輕單身男士,還不惜花重金請來樂隊(duì)與各樣演出團(tuán)體助興。宴會從下午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后來竟演變成一場盛大的舞會。整個鐘家大宅人聲鼎沸、笑語喧嘩,點(diǎn)亮的各色彩燈將屋子映照得白晝一般。
奕涵早早就來了,卻一直坐在大廳的角落里。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置身于如此喧囂熱鬧的場所,那耀眼的燈光,那穿紅掛綠的男男女女,耳邊充斥的快節(jié)奏的流行樂曲,都令他感到不自在。這是年輕人的聚會,是屬于他們的歡樂,奕涵在其中卻顯得格格不入。按他的本意,這樣的場合是斷不會來參加的,可他卻無法拒絕清影。是的,只為了清影。
期間,清影倒是經(jīng)常過來奕涵這邊坐坐,還囑咐麗姨幫忙照看。奕涵知道,清影是怕他孤單。這個敏感而纖細(xì)的小姑娘呵,竟能體貼到他心底的那一絲蒼愴與落寞。他忽然涌起一股感動與溫暖,就算再怎樣不自在亦不值一提了。可是清影實(shí)在太忙了,作為主人,她要招待那么多的賓客。所以,常常是還沒說上幾句話,紫琪已來到身邊,笑盈盈的道:“小姐,陳先生來了,太太請你過去呢。”要么是“小姐,姚先生準(zhǔn)備彈吉他呢,大家就等你了”。或者是“太太的老朋友一家人來了,小姐快去見見吧,聽說他們家的公子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哦”。諸如此類的話,有的好像是故意說給奕涵聽似的。
鐘太太則是站在稍遠(yuǎn)的位置,偶爾朝這邊望望,并沒有親自過來。奕涵知道她的目的,是借著生日會為清影挑選男朋友。至于沒有阻擋他來參加,大概是想令他在群年輕人中間自慚形穢,以后便會對她女兒敬而遠(yuǎn)之吧。可每次奕涵都是淡然一笑,說清影你去忙吧,不用特地招呼我云云。紫琪她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音樂一曲接著一曲,舞池中燈光搖曳,人影綽綽。清影作為今日的主角,本應(yīng)該成為在場男士邀請的焦點(diǎn)。可奕涵發(fā)現(xiàn),清影似乎并不會跳舞。開始她被那所謂鐘太太世交的兒子拉上場,弄得手足無措。經(jīng)過那年輕人一遍又一遍的耐心教導(dǎo)與糾正后,她仍跳得一塌糊涂。奕涵在遠(yuǎn)處看著,不禁嘴角微微上揚(yáng)。沒想到恩寧再轉(zhuǎn)世,對舞蹈的領(lǐng)悟力竟然這樣差??磥硖熨x這東西果然奇妙,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此時清影已走出舞池,和一群人聊天去了。看來日后想見她跳舞恐怕難了。回想起恩寧臨走前,在湖邊說為他跳最后一舞,竟然一語成讖,當(dāng)真成了最后一舞,就連下輩子她都不會再跳了。想到這,奕涵不由悲從中來,隨手從桌上拿起一杯酒飲下,從咽喉到胃部瞬時火燒一般的疼??蔁o論怎樣,都抵不過他心里的痛。
屋子里的空氣太壞了,那刺眼的燈光、那嘈雜的人語,還有那狂勁的音樂,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奕涵起身悄悄退了出來。站在院子里,被秋夜的風(fēng)一吹,頭腦才漸漸清醒。身后是一屋子的歡聲笑語,可這其中,卻沒有他的。還是就此走開吧,這里是年輕人的天地,他已被排擠在外了?!吧迫f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恐怕是他此刻最真實(shí)的寫照吧。眼前又浮現(xiàn)出剛剛清影笑的樣子,奕涵忽然感到很欣慰。手里還端著酒杯,他默默的將余下的酒灑在地上,然后抬頭望著天空,口里像是囈語道:“恩寧,你太苦了。短短的一生,之前辛苦為生計(jì)打拼,之后又為情所累,真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看到你這輩子過得很好,托生在富貴之家,衣食無憂,又有親人疼愛,我很放心。就算我現(xiàn)在離開,也安心了……”
“咦,秦爺爺,你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呢?”身后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很快那身影就來到了他面前。他還未說什么,清影已看見了他手中的酒杯,便伸手搶了過去。“呀,你喝酒了?秦爺爺,你心臟不好,血壓又高,不能喝酒的。”她語氣中充滿關(guān)切,又略帶嗔怪。說著挽起他的胳膊道:“外面風(fēng)大,進(jìn)屋去吧。我給你拿橙汁喝。”
“清影啊”,奕涵開口阻止道,“我有點(diǎn)累了,想先回去?!薄鞍パ剑也铧c(diǎn)忘了,都這么晚了?!鼻逵耙荒樓敢獾溃澳憧次艺婧浚活欀约?,卻沒留意你該回去休息了。我這就送你回去。”奕涵微笑道:“你要招呼那些賓客,哪里顧得上許多。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快進(jìn)去吧,不然大家又要到處找你這個‘小壽星’了。”清影仍挽著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口中撒嬌道:“我要是‘小壽星’,你就是‘老壽星’啦!我不管,我就是要送你回去。”奕涵搖搖頭,拗不過她,只好由她了。反正距離不遠(yuǎn),走幾步就到了。
清影仍自顧說著:“秦爺爺,我看到你送我的印章啦。那篆書刻得真好,是你親手刻的嗎?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我特別喜歡?!鞭群行┮馔猓且恍》接≌略阽娂叶逊e如山的禮物中顯得那么不起眼,沒料到她這么快就看到了,而且這樣開心。他早知恩寧喜歡他刻的印章,卻一直沒能送她。如今總算如愿,雖然晚了二十多年。
奕涵笑著道:“我父親很會雕刻,我只學(xué)得一點(diǎn)皮毛。如今年紀(jì)大了,眼力、手勁也越發(fā)差了。你喜歡就好?!薄扒貭敔斈愕氖终媲桑瑫懽?、會吹笛、會雕刻、會種花,還會功夫呢。”清影由衷的贊揚(yáng)道。奕涵爽朗的笑了,這是他聽到過的最有趣的恭維話,心頭的陰霾暫且一掃而光。
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了奕涵家門前,他正要開口道別,清影忽然幽幽的言道:“其實(shí)我并不喜歡太熱鬧,也不習(xí)慣這樣的場合。我只是為了讓母親高興,這幾年我病著讓她操了不少心。我知道你也不喜歡熱鬧,只是為了讓我高興,是么?”她頓了下,然后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在他耳邊道:“你能來我真高興,這是我記憶中最難忘的生日。謝謝你!”奕涵一愣,清影已飛快的跑開了。望著她的背影,奕涵感到久違的滿心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