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寧又進入了備考的日子。由于她打算跨專業(yè),有許多東西都要從頭學起。再加上年齡越來越大,記憶力也不如從前。所以她絲毫不敢放松,除了上班,剩余的時間都在圖書館或?qū)嬍覍W習。
期間,恩寧每月都會去一兩次秦老師家看望姥姥。她每次都是工作日過去,為的是避開奕涵。她陪姥姥聊聊天、聽聽戲,做些家務(wù)活,有時會同姥姥共進午餐,卻從不肯留下吃晚飯。故半年來她去了七八次,卻一次也沒碰見奕涵。
奕涵通過姥姥得知恩寧的消息,每次他都是淡淡一笑,不多加評論。十一假期,奕涵帶了兒子笑笑回風荷鎮(zhèn),說是整理先祖的藏書。一打開大門,他就見到院墻的柵欄上爬滿了藤蔓。此時花早已枯萎,只余枯枝殘葉纏繞著欄桿,奕涵依稀辨認出是紫藤。想來定是恩寧今春種下的,沿著柵欄撒籽,待其攀爬開花時,整個柵欄就變成一面花墻了。也只有恩寧有這樣的心思。他不禁微笑,念起了李太白“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的句子??纱嗽姴⒉粦?yīng)景,如今不是春,無花無葉無香,亦無美人。怕是“欲留香風在,待到來年春,美人何處尋,不知嫁誰人”了。
錯過了花期雖遺憾,仍可以寄希望于明年,但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恩寧同自己一樣,沒有看到紫藤花滿枝頭的樣子?;ㄩ_不同賞,花落不同悲,她沒有來,他也沒有去。如今他已來,而她,竟已去。
奕涵原本的好心情一下消失了大半。繼續(xù)往院子里走,見地里的植物大都枯萎了。那是他曾經(jīng)同恩寧一起勞作的地方,灑過辛勤的汗水,飄過歡快的笑聲。如今幾個月無人打理,葉片凋零,秧苗倒地,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忽想起恩寧念過“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句子,看來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奕涵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荒涼之感,不忍再看,忙召喚了笑笑,大步向屋里走去。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恩寧與程宇一起去廣東參加考試。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從小到大,恩寧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考試,照說已近乎麻木,不會過分緊張。可是考試那幾日,恩寧仍然失眠,考過之后,心里總是陣陣不安,連順便旅行都沒興致。她不由笑自己,年紀越大,越變得患得患失起來,反倒沒有年少時的灑脫自在。
這日,程宇約恩寧見面,說有要緊事告訴她。恩寧大概猜到是關(guān)于考試結(jié)果,心里的不安又陣陣襲來。她擔心自己考不上,那樣該多沒面子,她有些后悔自己過早答應(yīng)他一塊走。
見到程宇時,他一臉嚴肅的樣子。恩寧心里咯噔一下,程宇每次見她都會笑著,莫非自己真的沒考上?“恩寧,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程宇板著臉開口道。恩寧咬咬嘴唇:“是不是我沒考上?你直說好了,我有心理準備?!?p> 程宇揚揚眉毛:“別急啊,我還沒說完呢,我是想說——這不幸的消息是,以后三年里你要經(jīng)常對著我這張臉了,不知道你會不會煩呢!”“你的意思是……”程宇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激動的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考上啦!”“真的嗎?我不敢相信哎,你不是哄我吧?”程宇伸出一只手道:“這次輪到你不信了,用不用我打你一下或者掐你一下?”見恩寧有些局促的樣子,他又伸出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卻舉著一封信。“好啦,不逗你了。給,錄取通知書?!?p> 打開通知書,恩寧內(nèi)心反而平靜了。想著備考的日日夜夜,一路走來,自己仍堅持著,沒有放棄。至于最后結(jié)果如何,反倒是坦然面對了。
接下來便是辦理一切手續(xù)。由于恩寧沒有把握,事先并未和醫(yī)院打招呼,所以辦起來有些阻力。那些日子,她在機關(guān)樓來回奔波,協(xié)調(diào)各種瑣事,以致無暇為離開而感懷。
直到臨走前幾日,恩寧才給興州有限的幾個朋友打電話道別,也不過是福利院、秦老師一家,還有婷婷。旁人倒沒說什么,無非是些替她高興或祝福的話。奕涵堅持要送送她,恩寧也只好答應(yīng)了。婷婷則是在電話那端叫嚷著:“恩寧,要我說你先別讀博了,你沒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人分成三類,男人、女人和女博士。都‘奔三’了,還不趕快嫁人啊,是不是要等我將來的孩子給你當花童?。 倍鲗幪湫苑?,不愿多作解釋,只是含糊過去。
火車站候車室,恩寧見到了分別一年多的奕涵。他的樣子仍沒有多大改變,只是恩寧感覺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四目相對,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恩寧勉強說笑道:“多年以前,你從風荷鎮(zhèn)搬往興州時,我曾答應(yīng)去送你,卻失約了。沒想到我今日離開興州,你倒是如約相送?!鞭群碱^微蹙,道:“是啊,我記得。只是當時你一個失約,我們從此便分隔十五年。后來你初中畢業(yè),又分散近十年才在婷婷的婚禮上重逢。不知如今這一別,是不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
恩寧不知如何作答,她本想調(diào)節(jié)下氣氛,沒料到反而勾起了更多傷感的往事。“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見了又怎樣,不過是徒增感傷,只要你過得好,就足夠了。恩寧卻不能把她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只是安慰道:“不會那樣的?!鞭群瓘陌锬贸鲆槐緯f給恩寧,“當年我曾把《紅樓夢》上冊借給你,十五年后我又收回了,卻遲遲未給你下冊。這個你拿去吧。”
恩寧打開一看,正是《紅樓夢》下冊。恩寧幽幽的道:“當真要給我,不怕這套書再無重逢之日嗎?”奕涵怔了怔,嘆氣道:“那也是這部殘書命該如此……”然后又搖搖頭道:“不說那些喪氣話了。學生能念到博士,做老師的很是驕傲。我早就說你有天分,從前吃的苦沒有白費,以后會有一大段美好的人生等著你。只是那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也只有笑著祝福了?!?p> 恩寧心里像針扎那樣痛,臉上卻仍在笑:“謝謝。我也相信一定會苦盡甘來,我會過得很好的?!庇质且魂嚦聊6鲗幉幻靼?,兩世的緣分,可他們之間為什么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無話可說。他們都誠心誠意的希望對方幸福,可卻同時將真心藏起,而用假意敷衍。即使是祝福的話,如今聽來卻那樣刺耳。殊不知,彼此的幸福是系在對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