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丹青客
三日后,鴻運(yùn)鏢局如約啟程,走了水路。蕭喚月記得之前若蘭說過是走陸路,便偷偷問了若蘭原因,若蘭說是對方突然要求走水路的,說最近陸路上劫匪頗多,有不少出事的,不安全。若蘭言語間顯然有些不以為然,道:
“我們走了這么多趟,還是那幾個小毛賊,哪里就劫匪頗多了?走水路還有不少水賊呢,也不知道對方是怎么想的!臨時(shí)改主意,害的我們又要準(zhǔn)備走水路的裝備,也不提前確定好!說起來還是個老主顧,明明那么有錢,讓他掏銀子的時(shí)候就吝嗇的不行,每次都坑我們!這次倒好,臨時(shí)改主意!我們都說了這批貨走陸路更好,他偏不聽,真是不知道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
蕭喚月一怔,忙說:
“姐姐是不是為了早日送我回家才接下這單生意的?”
若蘭依舊面無表情地說:
“這一趟是去蘇州,離吳興那么近,多方便!錯過了這個機(jī)會,你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蕭喚月心里一陣?yán)⒕?,說:
“是我讓姐姐為難了?!?p> 若蘭擺了擺手,說:
“你也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終歸是我們宋家要報(bào)恩,你安心跟著我們便是?!?p> 蕭喚月心里暗道:到底還是讓若蘭委屈了,看若蘭的性子也是個強(qiáng)勢的,從前遇到這樣出爾反爾的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也不好說,如今為了讓自己早日見到爹娘,居然做出如此讓步。然而,一行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并不是那么簡單的,那批貨的主人是當(dāng)?shù)匾粋€富商,富得流油的那種,每一批貨都價(jià)值連城。有一伙水賊知道這個富商有一批貨要運(yùn)往蘇州,便派手下去那富商的管家常去的茶樓蹲點(diǎn),故意去和那管家搭訕,謊稱最近陸路上的劫匪頗多,好多貨都被搶了,損失慘重。那管家便信了,回去就向富商稟報(bào),那富商是個膽小怕事視財(cái)如命的,當(dāng)即便決定改走水路了。貨船駛離洛陽碼頭后,一整天還算順利,天氣風(fēng)和日麗,沒有之前擔(dān)心的大風(fēng)和暴雨,好在是春天,雨水雖多,可像夏日里那般瓢潑大雨還是比較少的,往往都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到了晚上,天色黑下來之后,宋鏢頭親自帶著幾個鏢師守夜,其他人便睡去。
然而,船行至下半夜時(shí),那伙水賊現(xiàn)身了,一個暗器丟過去,船上一名鏢師應(yīng)聲倒地,宋鏢頭大驚,立刻拔出長刀,緊接著一只滿載水賊的小船朝貨船駛來,數(shù)十名水賊攀上貨船,宋鏢頭揮刀抵抗,立刻命手下去船艙叫人,然而彼時(shí)大家早已熟睡,即便是剛被叫醒,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水賊一刀斬了。內(nèi)艙的宋若蘭和蕭喚月也聽到了動靜,若蘭常年走鏢警惕性高,喚月向來睡覺淺,家里出事后便睡得更淺了,稍微有點(diǎn)動靜便會驚醒,二人相繼醒來,外面已是殺聲一片。
甲板上到處可見鏢師或水賊的尸體,若蘭和蕭喚月各執(zhí)一劍向水賊殺去,若蘭讓蕭喚月跟緊她,奈何水賊太多,沒多久兩人就被打散了,蕭喚月被逼到船邊,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便被水賊一腳踹下船去。雖說已是春日,但夜里的河水仍覺冰冷,蕭喚月的身體被冷水一激,立刻從剛才的恐慌和無措中清醒過來,她轉(zhuǎn)身看了看身后的貨船,上面的人仍舊在廝殺,蕭喚月暗道:不知道宋鏢頭和若蘭怎么樣了,他們是為了早日送自己回家才接下這單生意的,不然就能躲過這幫水賊了,自己不能就這么跑了。
于是蕭喚月拼命朝回游去,然而游到一半,卻忽然從空中飛來一人,俯身向下一把將水中的蕭喚月抓起,三下兩下就踩著水花飛到了岸上,蕭喚月暗自叫苦,怕不是被水賊給逮住了,這是什么驚天絕世的輕功啊,跟鳥一樣都能飛了。然而此人到了岸邊并未落地,而是兩腿一提繼而飛到了樹上,然后像扔一只獵物一樣就將蕭喚月掛在了樹梢上。蕭喚月寬大的衣服沾了水便緊貼著身體,很快,少女曼妙的曲線便在夜色中現(xiàn)形,對方瞄了蕭喚月一眼,驚訝道:
“耶?你居然是個姑娘!”
蕭喚月看不清對方的臉,聽聲音是個老男人,應(yīng)該比蕭立言歲數(shù)還大些,聽那方才的語氣,居然帶了幾分不懷好意,蕭喚月立刻警惕起來,問道:
“你是誰?!”
那人嗤哼一下鼻子,岔開話題說:
“你還別說,這雖是春暖花開了,可到了夜里,還是有點(diǎn)冷,尤其是這水邊,凍得老夫我直流清水鼻涕。”
蕭喚月見他不回答,心里更慌了,威脅道:
“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可就不客氣了!”
對方借著月色斜睨了蕭喚月一眼,嘲笑道:
“就你?還對我不客氣?你要是真有能耐,怎么別人沒被水賊一腳踹下來,獨(dú)獨(dú)你被踹下來了呢?”
蕭喚月辯駁道:
“我……我武功也沒比那個宋若蘭差多少,主要是……我哪見過這陣仗,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遇見水賊,多多少少有些驚慌失措,一不留神就被踹下來了?!睂Ψ奖梢牡?
“你知道你在這方面沒經(jīng)驗(yàn)還不趕緊跑?還往回游?誰給你的膽子?”
蕭喚月卻道:
“他們是為了我才接下這單生意的,不然也不會遇見水賊,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呀!”
結(jié)果,對方嘲諷的意味更重:
“你得了吧你!我告訴你,那宋鏢頭父女都是在這條道上混的,怎么對付這些水賊自有他們的辦法,你這沒見過世面的瞎湊什么熱鬧,上去當(dāng)累贅呢!我告訴你啊,憑著宋鏢頭父女的本事保命沒問題,但這批貨是鐵定保不住了,可你若是跟著瞎摻和,估計(jì)他們連命都保不住了!”
蕭喚月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人這么嘲諷,心里十分不服,但聽到對方如此了解宋鏢頭,連忙問:
“你認(rèn)識鴻運(yùn)鏢局的人?”
對方悠哉悠哉道:
“鴻運(yùn)鏢局的人我認(rèn)識的不多,我只認(rèn)識宋鏢頭一家,老宋在江湖上也是能數(shù)得著的人物!”
蕭喚月越聽越覺得奇怪,這老頭到底是誰,于是再次追問道:
“你究竟是誰?為什么不回答我?”
對方朗笑一聲,繼續(xù)嘲諷道:
“你個沒見識的小丫頭片子,連老夫都不認(rèn)識,還敢出來闖江湖!”
蕭喚月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了,抬腿便踢了對方一腳,對方的反應(yīng)比若蘭快多了,盤著腿就騰空而起,輕輕松松躲過這一腳,然后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淖貥渖?,開口道:
“這么兇干什么?年紀(jì)輕輕的,當(dāng)心嫁不出去!”
蕭喚月呵斥道:
“嫁不出去又沒吃你家糧食!礙著你什么事?”
對方沉默片刻,卻忽然妥協(xié)道:
“好好好,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也罷,告訴你也無妨,在下便是妙筆丹青畫江湖,一派清流在人間的……你猜?”
不等他賣完關(guān)子,蕭喚月就大驚道:
“你該不會是丹青客吧!”
對方見她已然猜出,頓覺無趣,抱怨道:
“討厭,我可不喜歡聰明的女人哦!”
蕭喚月心里咒罵道:你個糟老頭子誰稀罕你喜歡?不過,聽到對方是丹青客,蕭喚月心里便踏實(shí)了,丹青客是青衣居士的故友,自然不是壞人。那丹青客見狀,便道:
“行了,我的小船就在下面,你進(jìn)去暖和暖和吧!”
蕭喚月往下一看,這才注意到岸邊泊著一只草船,不等蕭喚月有反應(yīng),丹青客就再一次拎起蕭喚月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剛好落在船上,蕭喚月跟著丹青客進(jìn)入船艙,卻是眼前一亮,不大的船艙里竟然有一只蠟燭,可是,從外面怎么看不到光呢,再仔細(xì)看去,原來船艙內(nèi)壁上糊著一層黑布,可以遮光,因此這只草船在夜色中并不起眼,離遠(yuǎn)些便連輪廓都看不到。蕭喚月借著燭光看向丹青客,確實(shí)比蕭立言要老一些,皮膚黝黑,頭發(fā)有些蓬亂,但卻不臟不油膩,看上去也沒幾根白頭發(fā),倒是額前一小綹碎發(fā)白的發(fā)亮,與梳在后面的頭發(fā)形成鮮明對比,蕭喚月一度懷疑那縷碎發(fā)是不是這丹青客自己拿顏料染的。然而,待蕭喚月回過神來時(shí),才注意到丹青客正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自己,心里一陣狐疑,卻聽那丹青客問道:
“西京長安附近有個友來山莊,莊主叫青衣居士,他有個義子,人稱畫中仙,這畫中仙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
蕭喚月見他一眼就猜到自己和友來山莊有關(guān)系,很是疑惑,反問道:
“前輩為何會這樣問?你我又沒見過,前輩怎么會想到畫中仙?”
丹青客卻得意道:
“不瞞你說,早些年,我曾在友來山莊見過這畫中仙,還為他畫過一幅肖像,老頭子我沒有別的本事,獨(dú)獨(dú)一項(xiàng)本領(lǐng)便是……凡被我畫過的人不管多久我都能將他的模樣記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是畫中仙那般容姿出眾的人物,而你,與那畫中仙至少有七分像,若說你跟他沒關(guān)系,老頭子我可不相信!”蕭喚月見他這般自信,便道:“不瞞前輩,我也來自友來山莊。”
丹青客卻是瞇著眼睛盯住蕭喚月,懷疑道:
“哦?是嗎?想來青衣居士和畫中仙也是江湖上能數(shù)得著的人,可你……老頭子我可沒聽說過友來山莊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女弟子!”
蕭喚月見他又要挖苦自己,氣的伸手拽起鋪在船艙里的一根稻草,一把揪成兩截,道:
“晚輩不才,落了家兄的名聲了!”
丹青客一怔,卻是心頭一陣狂喜,忙問道:
“難不成,你便是畫中仙的親妹妹?西京蕭氏的后人?”
蕭喚月頷首,丹青客卻激動的說:
“我可算找到你們的人了!可算找到你們了!你快告訴我,你家究竟怎么了?你大哥……真出事了?江湖上都說他死了,前幾日我剛到洛陽,宋若蘭還跟我打聽過你大哥的消息,可我又怎會知曉呢?”
蕭喚月從前只聽青衣居士說過蕭洛在江湖上還算小有名氣,但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如今才知,江湖上竟還真有不少人惦記著蕭洛。心里一陣感慨,蕭喚月開口道:
“我家被卷入了皇位之爭,父親辭官還鄉(xiāng),弟弟被牽連致死,至于我大哥……我一直以為他是死了的,可是最近,又有他還活著的消息,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死沒死?!?p> 丹青客睜大眼睛看著蕭喚月,聽的很認(rèn)真,而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
“原來是這樣……可是,你怎么會來到洛陽?又怎么會和宋鏢頭一家攪在一起?”
蕭喚月如實(shí)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想求丹青客過去幫一幫宋鏢頭,讓他們盡快脫險(xiǎn),誰知,丹青客一口回絕:
“不行!老頭子我向來獨(dú)善其身,若說其他的事我還可以考慮幫上一幫,可押鏢是他們宋家的本行,沒有我插手的道理,不然若是得罪了那幫水賊,以后我老頭子豈不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蕭喚月見狀,回懟道:
“你……你也太不仗義了!有你這么做朋友的嗎?”
哪知丹青客卻道:
“朋友?誰說我跟他們宋家是朋友了?我們只是見過幾次面,都知道彼此的存在罷了,那宋若蘭向我打聽你大哥的事也只是隨口一問,老夫跟宋鏢頭一家可沒什么交情,我這老頭子還想多活幾年呢,才不蹚這趟渾水呢!”
蕭喚月聞言,氣的不知該說什么,可仔細(xì)一想,丹青客的話似乎也沒毛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誰不想少惹點(diǎn)麻煩過幾年好日子。于是,蕭喚月便開口道:
“是是是,老前輩說的都對……”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便被那丹青客一口打斷:
“廢話少說,你就說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吧?我雖然跟宋鏢頭沒什么交情,但跟你義父青衣居士還是交情很深的,你若說想回吳興老家,老頭子我可以護(hù)送你過去,保證又快又安全,反正老夫四海為家,去哪都成?!?p> 蕭喚月想了想,便說:
“我不想現(xiàn)在回吳興,我想等等若蘭姐姐的消息,我要知道她沒事了才能安心走。”
丹青客捋了捋灰色的胡須,笑道:
“小丫頭片子還挺有良心!”
被丹青客陰陽怪氣的挖苦嘲諷了一晚上,蕭喚月也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只是說:“也不知道若蘭姐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丹青客瞄了她一眼,不屑地說:
“那也得等到天亮了再去看,現(xiàn)在這黑燈瞎火的,誰知道水賊都藏在哪呢?搞不好給咱來個偷襲,那就得不償失了!”
蕭喚月苦著臉瞄了一眼丹青客,心想:難不成今晚要在小船上跟這個糟老頭子對視一夜嗎?然而,丹青客卻轉(zhuǎn)身拿出一個包裹,從里面翻出一件嶄新的男衣遞給蕭喚月,頗為委屈地說:
“老頭子我新買的,一次都沒穿過呢,你先換上吧,這大半夜的別凍著了?!?p> 蕭喚月這才想起來身上的衣服還都是濕的,伸手接過那肥大的根本不合身的男衣,觸手的料子卻是光滑細(xì)膩極好的,心里一陣詫異,蕭喚月卻即刻不懷好意的歡喜道:
“說!這么好的衣服是從哪偷來的?”
丹青客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蕭喚月,說:
“偷?我這是買來的好不好?”
蕭喚月卻白了他一眼,道:
“怎么可能?你一個江湖游俠,哪里買得起這么好的衣服?再說了,你看看你身上這件粗布衣跟這上等的好料子可是大相徑庭,老前輩您這是唬誰呢?”
丹青客這下被氣得不輕,噌的一下就要跳起來,結(jié)果卻一頭頂上了船篷,痛的哎喲一聲,遂咬著牙道:
“小兔崽子,你可不要小瞧我這老頭子,別人求老夫畫一幅肖像,老夫收的銀子都能夠自己吃一年的了,每到這春暖花開之時(shí),大戶人家的姑娘公子便都要忙著說親,老夫每云游到一處都要被拉去給各家的姑娘公子畫肖像,單這一個春天,老頭子我就能賺夠一個人過活半輩子的錢,更何況……這春天年年有,老夫能是個缺銀子的?”
蕭喚月一時(shí)驚的說不出話來,追問道:
“你……你沒騙我吧?那你豈不是幾輩子的錢都賺夠了?可你為什么還要穿粗布衣裳呢?”
丹青客得意的甩了甩額前花白的碎發(fā),接著說:
“行走江湖嘛,最忌諱露富!不然今兒個讓劫匪盯上,明兒個讓水賊盯上,萬一一個不小心兩腿一蹬上了西天,老夫這么多的銀子豈不是都無福消受了?好衣服有那么一兩件就行了,留著在自家宅子里裝大爺時(shí)穿,過把癮就成!”
蕭喚月一下就抓住了重點(diǎn),追問道:
“自家宅子?你方才不是說四海為家嗎?你還有宅子?。俊?p> 丹青客聞言又一次嘲諷起蕭喚月:
“還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老夫所說的四海為家,是指走到哪都有自己的宅子可以住!什么長安呀、洛陽呀、幽州呀,汴梁呀,蘇州呀……嗯,雖說也就是六七座小宅子吧,但也算遍布東南西北了,老夫說自己四海為家不為過吧?”
蕭喚月一時(shí)驚的目瞪口呆,這老頭子竟是個富翁,丹青客見狀,卻是弓起身子鉆到簾子外,說:
“行了,廢話少說,快把衣服換上吧,若是染了風(fēng)寒還得老夫伺候你!”
蕭喚月背過身去,不放心的說:
“你不許偷看哦!”丹青客卻不屑地說:“我要是敢偷看,我糟老頭子就變成大老娘們!”
蕭喚月憋住笑匆匆換了衣裳,心里暗道:本以為一代畫師丹青客會是個像義父青衣居士那樣的儒雅之人,沒想到竟是個老頑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