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貝的藥有奇效，不過兩日，仲炎已可走動。
念青的春寒之癥也漸痊愈，蘇里嬤嬤近來親自送湯藥給念青，悉心照料這位未來妖后，可她今日卻憂心忡忡，總問寢殿的侍奴，阿炎可大好。
直至仲炎覺得奇怪，傳令去請?zhí)K里嬤嬤，她躊躇多時，才決定該如實稟明。
“嬤嬤，請坐?！敝傺咨碜尤惠p松，只是心口還有些許疼。
“阿炎?！碧K里嬤嬤一直將仲炎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無微不至地為他打理好茨山正宮事宜。
她在茨山生活數(shù)千年，因承襲了鹿妖族的仙脈，故而也善解姻緣，是這里的長輩。但她妖法不算高強，卻十分良善，頗受敬仰。
“嬤嬤有話請講?！敝傺诪樗聿琛?p> “雖說念青與你相合，是吉兆，且有延福之姿容，可……”她喝些茶，染有蔻丹的指尖，破開一只南橘，遞到仲炎面前，說道，“你可有寵幸念青？”
他不解，搖頭，吃下甘甜的，去年底由妖奴去南海采買的南橘，慶幸這一批品質(zhì)極佳，數(shù)量可觀，能吃不少日子。
“如此……我便能斷定她是在還沒來茨山前，已有孕在身。”
仲炎差點噎著，“怎會如此……”
嬤嬤不由擔(dān)心念青會因瞞不住，私下用妖法將孩子流掉，“念青不太會撒慌，竟說是腹脹不舒?！?p> “阿炎，妖孕育子嗣，不似人間十月懷胎，只需吞噬母體上的妖力，便能在幾日長大，這念青已有顯懷跡象，怕是不出三日就會生產(chǎn)了?！?p> “此刻，需要你做決定，是讓她留在正宮生下孩子，還是即刻讓妖仆送她走?！?p> 仲炎將橘子攏在一起，放在玉盤中，“嬤嬤，你且將這些橘子送給她吃，就說本尊感念她為茨山生下第一個貴子，封后大典會如期舉行?！?p> “阿炎……這……即便留下孩子在正宮，但那畢竟不是你的血脈……”
“嬤嬤，我們身為妖族，血脈并不重要。”
蘇里嬤嬤慨嘆道，“我們費盡心思建正宮，行規(guī)誡，不就是能讓妖族名正言順地活著嗎，不再是如無根之水般縹緲?！?p> “嬤嬤，我記得與你說過，我并不愛念青，所以留下她的孩子為貴子，立她為妖后，我都不在乎……”
“情愛之事本就不可多得，你既這樣想，我便去給她賀喜，傳喜訊于茨山各妖群。”
她端著那盤滿滿的南橘，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可思慮清楚了？你擔(dān)下了這份責(zé)任，便不可轉(zhuǎn)圜了。”
他聽罷，有些猶豫，“若將她送走，她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又能去哪里。”
“當(dāng)然是去找孩子的父親……”
隨后她又無奈，“若孩子的父親是個良人，念青也不會得了孩子還要作你的妖后。”
殿外一陣喧囂，富貴與匆匆焦急前來，還摔在了地上。
嬤嬤忙拉起他們，“有話慢慢說，不必著急。”
“鼓，鼓，孤山的鼓不知怎么響了起來……”
還未等富貴說完，鼓聲急促響起，越來越清晰，直擊人心，地面搖晃起來，似要天崩地裂般。
“富貴，你去通傳正宮上下。嬤嬤，你和匆匆去救念青！”
他刻意沉著，心里卻滿是恐懼，心上的傷口尚未痊愈，妖法不得力，但還是瞬間到了之燼的居室，見她趴在地上，像只烏龜，他不知該笑她愚笨還是不可救藥地可愛。
之燼見仲炎前來，緊緊抱住他，懼怕得無法言喻。
他抱著她逃到正宮外，鼓聲愈發(fā)刺耳，似要擊碎他們的身子，他抱她在懷，癱倒在地。
正宮妖奴，妖仆約計百人，皆懷不錯的妖法，但依舊挨不住這攝人心魄的鼓聲，頃刻間亡逝不見。
仲炎額間筋脈凸起，眼眶微紅，他不敢去想生存在這茨山的妖群此刻會如何。
那藍袍仙人說的話就要應(yīng)驗了嗎，不僅是他的命，還要搭上茨山眾生的命……
他看著懷中正艱難忍受著劇烈鼓聲的之燼，難道真要讓她去孤山將血流在鼓邊嗎，不，不，絕不！就讓我辜負茨山眾生吧，天譴報應(yīng)，我用幾生幾世去償還也無怨無悔！
一聲嬰孩的啼哭，響起，鼓聲頓時消散。
之燼腦袋暈沉沉地問他，“誰家的孩子在哭？”
仲炎扶她起身，四下看去，尋著哭聲的方向，“念青的孩子?！?p> “你……”
“是她與別人的孩子，不是我的。”仲炎懇切解釋道。
“別人？”
“我也不知，她來茨山前便有身子了?！?p> 之燼不由想起那絲桐上的名字，會是青登嗎……
“之燼，此刻我要去孤山，查看究竟是何原因使得鼓有聲，你且在這里等我?！?p> “我與你一同去吧?！彼∷?，目光明亮。
仲炎攬她入懷，輕聲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孤山山頂，一株枯松下有一只碩大的鼓。
鼓面已陳舊，紅漆斑駁，鼓身系著的紅綾隨風(fēng)而起，如一段被遺忘的綽約風(fēng)華。
山風(fēng)漸而迅疾，鼓聲再次響起，但無方才那般折磨。
仲炎變出一柄精巧的劍，劍氣逼人，他騰空而起，廣袖翻飛，直直向那鼓皮刺去。
鼓皮堅硬如磐石，仲炎的劍毫無作用，其被鼓皮迸發(fā)的力道，重重反彈在地，喉間血液噴涌而出。
之燼喚著他的名字，不可置信這其貌不揚的鼓竟有如此神力，連法力高強，身為妖尊的仲炎也敵不過。
“這鼓自來便在這山里……嬤嬤說，多半是神物……”
“別再說了?！彼粗傺鬃旖遣粩嗔飨碌某嗉t，憶起那夜他滿身是血，眼里竟也落下一滴赤紅的淚，而那淚珠正好覆在仲炎的朱砂痣上。
仲炎此刻只覺心仿若被千刀萬剮，暗自苦痛，看來今日是我的死期了……
“仲炎，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有事的……”她死死拽住他不再溫暖的手，像是要從亡逝邊界將他硬生生地拉回來。
“……那年在……人間……許的愿……不求長生……但求無悔……我想……我……應(yīng)該……”他脖頸間的朱砂痣幻化成一朵海棠，飄搖在之燼眼前。
她本欲揮開，可那海棠花卻在頃刻間，入了她的眉心，她如那日，腦海里浮現(xiàn)一幅模糊卻令她記憶深刻的畫面：靜謐河水，河邊有醉人的海棠，粉白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