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涯坐在天茂書局的客房內,看著攤在桌上的一堆原稿。
從八年前的第一份開始,及這些年來斷斷續(xù)續(xù)收到的手稿,都被天茂書局找了來,老老實實奉到他跟前,確是沐昭的字跡無疑。
書局本應保護他人隱私,奈何泠涯一來就表明了身份,他的名頭實在太響,只說自己十分喜愛《黃粱夢記》,想借來原稿一觀,于是便有了這一幕。
掌柜仍是那個笑瞇瞇的圓臉修士,泠涯問起書的作者,說自己心生傾慕,想要結交拜訪一番。那修士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把八年前沐昭與駱靈前來賣稿子的事情說了一遍——他緣何記得如此清楚?只因沐昭長得太過討喜,他又十分喜歡這本書,是以印象深刻了些。
他想起掌柜的話,沐昭當年謊稱自己是替某位師叔跑腿,稿子是那位師叔念著,她寫的。
泠涯苦笑一聲。
她有哪個師叔,是自己不認得的?
攬月峰上除了雜役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能替誰去跑腿?
他有過一瞬的混沌與錯亂,只是此刻已平靜下來,看著那堆書稿,就這樣枯坐了一夜。
許多回憶在他腦內回放,全是與徒弟相處的點滴。
如何手把手教她寫字,如何手把手教她拿劍。她引氣入體成功時,臉上的歡喜與得意。她愛哭又愛嬌,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頭,軟軟地喊著師父,像條小尾巴。她得到玄珠的第一時間,便忙著跑來告訴他……
最后,畫面定格在她剛來到攬月峰的頭一年,她吵著要過除夕守歲,一大一小兩個人坐在案幾旁,一起看著窗外頭的落雪。
修士到底不是神仙,豈能真的掙脫七情六欲,完全將自己活成一個無心無情的人?
那是他頭一次感受到寧靜與陪伴,不同于師尊天鈞給他的陪伴,而是一種完全世俗的,他從未經歷過的陪伴,是他一直渴望又從未擁有過的,像是親情。
他解下佩劍上的劍穗,拿在手里摩挲。
這是八年前她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說起來,也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禮物。
修道之人要脫離俗世紅塵,擯除那些虛禮。做師尊的,也沒有哪個會想著給自己的徒弟過生辰。所以他從未收到過生辰禮物,六歲前在那個地方,連命都幾乎要保不住,又有誰會記得這些。
劍穗是玄色的,編得歪歪扭扭,上頭穿著一顆墨綠色的碧璽珠子,并不是什么名貴值錢的東西,他卻一直帶在身邊,上頭已經起了毛邊。
這些年來,他幾乎將所有的心神與精力都投注到沐昭的身上,對她如同對待自己的女兒,兩個人亦師亦友,更是情同父女。
只是他從未想過,原來她也會隱藏著秘密,甚至一直以來都在偽裝——偽裝的天真,偽裝的蒙昧,偽裝出來的年幼無知……
其實真正的她,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真正的她,會是誰?
外頭梆子敲了五聲,一慢四快,已是五更天。
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出去。
至樂靠在門邊打瞌睡,沒有聽到他離開的聲響。
天色變成墨藍,微微帶亮,啟明星懸在正空。
泠涯漫無目地走著,替沐昭找了無數(shù)個理由,然而每個理由都無法成立——他想,倘若她真的是個奪舍之人,自己以后該如何面對她?
或許他該去問問,聽聽她的解釋。
此時,對面急急跑來一隊人,看穿著打扮,應是巡查隊。
一人瞧見他,沖過來沖他作了一揖,問道:“敢問可是泠涯真君?”
泠涯答:“是我,何事?!?p> 那人急忙掏出一只傳信紙鶴,施了個法,那紙鶴“咻”地一聲飛遠。
泠涯面無表情望著一群人,那領頭的對他拱拱手,恭敬道:“請真君稍待片刻。”
不一會兒,就瞧見道可乘著紙鶴飛來,遠遠望見泠涯,當即大喊:“真君!不好啦!不好啦!沐昭師姐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