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轅轔轔,牛鞭揮甩,妘辛掀開車篷窗簾一角,看周圍城民歡呼車隊啟程,他們只知碰上了幾年難得一見的迎親嫁娶大事,卻不知車內(nèi)的女子命運從此如浮萍一般,漂泊無依。
熱鬧是他們的,與妘辛無關(guān)。
車隊行至驛館,妘辛下車與前來送別的妘夫人告別。
秋風(fēng)起,樹葉紛紛落下,大地的死季即將到來,入目滿是蕭瑟,平白引得人心底一片寒涼。
妘辛握著母親的手,垂淚不語。
此去經(jīng)年,不知何時母女才能相見。
妘夫人也眼眶通紅,將她那日拋到小幾上的青銅匕首遞回到她手中,道:“妘兒莫怪母親心狠,我若能替你前去,也不必受此極刑。你是母親的一塊肉,你走了,母親的心也空了?!?p> 妘辛眨眨眼,求淚水倒流。
可,淚是決堤的悲傷,悲傷縈繞母女二人,烙上宿命的詛咒。
妘夫人垂淚道:“記住,妘兒,遇事先要想著活命。命是希望,有命便有翻身之日?!?p> 妘辛點點頭,淚水隨動作滴落,打濕前襟。
珷年少便征戰(zhàn)四方,也曾與父王母后依依惜別,骨肉分離之痛,想來是全天下最易讓人感同身受之情。
他不忍心看妘辛的淚眼,動了動韁繩,駿馬高傲地走過妘辛的牛車,她的那頭老牛依舊閑適甩尾,悶頭吃草。
第一次,珷第一次在心底生出一絲愧疚。
如剎那間的松懈,說不清道不明地情愫從縫隙中流露出來,如藤蔓,漸漸生芽滋長。
妘辛淚眼婆娑地望著母親,哽咽道:“母親,我將華夫人母女帶走了,日后宮內(nèi)再無人敢欺辱你了。你要保重,天冷添衣,等妘兒回來?!?p> 妘夫人慈愛地摸著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妘兒是個眼光長遠(yuǎn)的,你的心能盛下天下事,去吧,母親在家為你祈福。”
母女揮別,一路上都是離人淚。
*
妘辛執(zhí)意與奴隸乙同車,一路上幫奴隸乙端水擦身,主仆身份倒是反過來了。
車隊行了半日,在一處高坡停下,四周全是金燦燦地麥田,農(nóng)人在田間忙碌,偶爾幾個起身看著他們這一行車隊,竊竊私語一番,再咯咯地笑一陣,便又繼續(xù)躬身割麥。
邑姜見妘辛前前后后,忙碌地照顧著奴隸乙,笑笑道:“這貴女看起來囂張跋扈,不可一世。但對她的奴隸倒是不錯。”
珷喝了一口水,裝作無意地瞟了妘辛一眼,見她正提裙爬上車,小巧的玉足上穿著一雙粉嫩的緞面繡鞋,看上去可愛又活潑。
聽到邑姜的話,他烏眸沉了沉,不悅道:“誰說她囂張跋扈?”
我同他理論理論!
話,說半句剩半句。好在最后半句,他沒脫口而出。
邑姜微訝,眨眨眼道:“啊,不是王子你曾說過的?”
“咳咳……”珷被嗆,咳了兩聲。
然后收起水袋,起來便翻身上馬,招呼眾人繼續(xù)啟程。
徒留邑姜留在原地,心道這男子實在陰晴不定,沒有一點比得上伯邑考!
眾人又行了幾里,傍晚時分,停在小溪旁打算露宿。
妘辛第一次野外露宿,興奮地兩眼放光。
看著她的笑顏,珷盡量壓下不經(jīng)意向上的嘴角,故作嚴(yán)肅地叮囑道:“夜晚野地危險叢生,貴女若非急事,切莫亂跑?!?p> 妘辛點頭:“好說,好說?!?p> 珷幫著妘辛將奴隸乙搬到剛剛搭起的帳篷里,奴隸乙虛弱地說:“麻煩貴女一路照顧乙……”
妘辛看著她,沒好氣地說道:“你快些好,我要將服侍你的這些時日換成貝幣,日后你就用勞動來抵吧!連同你替我花出去的那250壯貝一并還!什么時候還完,什么時候嫁人!”
“啊,那還是讓乙死吧。”
珷坐在帳篷外,聽著這主仆二人的對話,好笑的搖了搖頭。
本來要起身幫他們?nèi)】竞玫某允?,卻突然聽奴隸乙道:“貴女聰敏,但是為何知曉華夫人有問題?”
妘辛不屑道:“兩點:一,出事她不在;二,珷知道我母親院中有小馬?!?p> 奴隸乙不解。
妘辛解釋道:“華夫人鳩占鵲巢,必然不敢大肆張揚,所以除了宮內(nèi)的奴隸們知曉以外,外人肯定不知。加之華夫人平日里作威作福,奴隸們敢怒不敢言,自然也沒人敢在背后編排她。奴隸不敢開口,那你說珷一個外人,怎知我母親后院有小馬駒的?”
奴隸乙恍然大悟:“華夫人告知的!”
妘辛得意地躺倒,翹著二郎腿道:“對。再者,我當(dāng)日聽到那些賊人是直奔我與母親的寢室而來的,一般人若是想要貴族性命,不該直接往大殿去嗎?目標(biāo)竟然如此明確地往奴隸房中來……肯定是有宮內(nèi)之人告密。我本以為是奴隸里應(yīng)外合,但細(xì)想一下,奴隸里應(yīng)外合無非要逃,為何還要大動干戈屠戮后宮?實在說不通?!?p> 奴隸乙稱贊道:“貴女聰敏過人!”
妘辛假意推辭道:“哎,不過雕蟲小技,細(xì)心一點處處都是破綻?!?p> 帳篷內(nèi),兩位少女竊竊私語,語調(diào)歡快。
可帳篷外的氣氛卻降至冰點,珷陰沉著臉望向天空,目光悠遠(yuǎn),仿佛要劃破長空。
如此機(jī)敏之人送往朝歌,不知是幸是禍。
夜晚睡到半夜,眾人清夢又被一陣凄厲地尖叫聲打破——
出事的還是華夫人母女。
妘辛被吵醒,披了一件外袍,迷迷糊糊地出了帳篷。
此時華夫人帳篷外已經(jīng)堆滿人,見妘辛來了,眾人紛紛讓出一條小路。
有人燃起火把,微光刺眼,妘辛瞇著眼睛,帶著睡意朦朧地鼻音問:“又怎么啦?”
她烏黑地長發(fā)披肩,前額幾根短毛調(diào)皮地支棱起來,讓她看上去少了白天迫人的靈氣,反倒多了幾分嬌憨。
珷抱臂立在一旁,無奈地看著她,盡量將她的身體圈在身前,遮擋住四周不軌的目光。
人群中有人回:“稟貴女,華夫人帳篷內(nèi)發(fā)現(xiàn)一條青蛇!”
妘辛松了口氣,不屑道:“啊……叫得我以為巨蟒破土而出了呢……”
話音剛落,她一把掀開帳篷的簾子,鉆進(jìn)帳內(nèi)。
眾人在帳外焦急等待,只聽里面接二連三又響了幾聲短促的尖叫聲。
一陣寂靜過后,妘辛突然掀開簾子。眾人看她手上提著一樣事物,唬了一大跳,只見她雪白修長的手指竟然掐著一條成人手臂長的青蛇!
蛇鱗在火光中閃爍光芒,青蛇痛苦地在半空中彎曲纏繞。
“嘶——”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妘辛則將蛇往珷身前一遞,珷竟然十分配合地一接。
可憐一條小青蛇,一晚上轉(zhuǎn)了兩手。
妘辛道:“給大家?guī)ね舛嗳鲆恍┬埸S吧……哎……這條小青蛇看著也可憐,放了吧?!?p> 珷點點頭,道:“貴女回去安歇,我吩咐奴隸去辦?!?p> 妘辛點點頭,又迷迷糊糊地回了帳篷。
珷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嘴角微勾,一道流光在眸中一閃而過。
觀她方才的神態(tài),分明還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架勢呢……
帳外寒風(fēng)蕭蕭,第二日清晨,露珠在草葉上結(jié)了一層白霜。
妘辛爬起來洗漱,洗漱完畢又伺候奴隸乙換藥。
換完藥剛出帳篷,便看到珷騎著駿馬從遠(yuǎn)處跑來,背上背長弓,手上似乎提著一只……鴨?
早起的人,看到妘辛皆是一副崇拜的模樣,可她自己早忘了昨晚的“壯舉”,只覺得這些人異常奇怪。
她見珷走近,問:“鴨?”
“……”珷提起手中的那樣事物,在她眼前晃了晃,答:“雁!”
“……諾?!?p> 妘辛灰溜溜地滾回帳中。
過了沒一會兒,一陣濃郁地肉香飄進(jìn)帳內(nèi),她跟奴隸乙俱是咽了咽口水。
帳外腳步沙沙作響,珷站在她們帳前,道:“珷來給貴女送似鴨的雁?!?p> 妘辛撇撇嘴,這人記仇的很!
但她還是換做一副天真燦爛的模樣,咧起嘴角,掀簾而出,故作驚喜道:“嗯,此雁甚肥!”
“……”
相處多日,珷對其百變作態(tài)早已習(xí)以為常,別看她現(xiàn)在笑臉燦爛,宛如純真稚子,還不知道她心里在怎么編排自己呢!
他挑眉,晃了晃兩只雁腿,道:“給?!?p> 妘辛趕緊接過,興奮地回:“多謝!”
而后便留給對方一記后腦勺,像一陣風(fēng)一樣鉆進(jìn)了帳篷內(nèi)。
“……”
還真是,卸磨殺驢的一把好手……
珷心中悵然,轉(zhuǎn)身離開。
車隊再次啟程,今日便要趕往最近的一座方國,逢。
奴隸乙皮實,不過一日便能坐起身。
她掀開車簾一角,看著在前面騎馬領(lǐng)隊的珷,轉(zhuǎn)身對妘辛夸道:“珷,今日又英武哩。”
“……”妘辛不待見她如此作態(tài),道:“你怎如嫦辛一般?!?p> “什么?”奴隸乙放下簾子,好奇地看著她。
她神秘一笑,道:“迎‘男’而上。”
“乙不懂。”
“看到男人就恨不得自己嫁給人家!”
“……”奴隸乙撇撇嘴,趴下養(yǎng)傷,悶悶地說:“貴女當(dāng)天下女子皆如你這般樣貌?但凡是個男子,皆傾慕于貴女,就連那珷都不例外?!?p> 妘辛眨眨眼,好笑地看著她,道:“母親生我便是這副模樣,我還錯啦?”
奴隸乙道:“貴女沒錯。只是我與嫦辛貴女也沒錯!”
妘辛挑挑眉:“何解?”
奴隸乙握拳:“我們皆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戰(zhàn)斗!”
妘辛是不懂,她只能點點頭,道:“那……祝你們……馬到,哦不,牛到功成!”
說完,牛車內(nèi)響起一陣嬉笑之聲。
珷聽聞,笑了笑,策馬前行。
不知何時,沉默的隊伍之中傳來悠揚地歌聲: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