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登門
容華帶著容鈺回到東側(cè)院的小書房,把她按在書案前的木椅上坐下,又吩咐婆子、丫鬟們都退下并關(guān)好門窗后,這才在書案邊站定,問道:“鈺姐兒,現(xiàn)在沒有旁的人,你與我說清楚今晨是怎么回事?”
容鈺惆悵地看向容華。
今晨是怎么回事?
今晨她發(fā)覺自己活了一輩子,又回到幼時了……
而且還回到了一個要緊關(guān)頭。
上輩子,在穆臨淵登門幾天后,從西北傳回了戰(zhàn)敗的消息。
她有許多話想對容華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若她坦言死而復(fù)生一事,容華說不定會把她看作占了容鈺身子的精怪,請來道士對付她……
而且,說不定如今的她的確是某種精怪……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容鈺開口,卻只一味地盯著自己看,容華便再次開口道:“你不說,姐姐便猜上一猜,若姐姐猜準(zhǔn)了,你便點點頭,可好?”
雖然明知容華絕不可能猜準(zhǔn),容鈺還是不得不點了點頭。
先混些時間,容她想想該如何開口……
容華想了想,問道:“可是昨日衛(wèi)夫子當(dāng)著姐妹們的面訓(xùn)斥你,讓你心里難受了?”
“傻孩子,被夫子訓(xùn)斥并不丟人,大姐姐小的時候,母親教我打算盤,我總也打不好,不知被母親當(dāng)眾打過多少回手板子,你看如今,府里哪兒還有人記得?”
這“母親”,指的應(yīng)是大沈氏。
容鈺搖了搖頭。
容華又問:“那么,可是你一時不慎弄壞了什么東西?”
容鈺搖了搖頭,打好腹稿開口道:“大姐姐,昨晚我做了一個極駭人的夢……”
“我夢見一個渾身都是血的銀甲將軍,那將軍對我說,小姑娘,請幫我轉(zhuǎn)告你大姐姐,我回不來了?!?p> 容鈺邊說,邊認(rèn)真地看著容華。
聽了她這“夢”,容華的臉立時霎白,手也微微顫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牽強(qiáng)笑道:“夢境都是反的……”
容鈺滑下木椅走到容華身前,道:“大姐姐,若那將軍雖回來了,卻毀了容貌,或是缺了手腳?!?p> “刀槍無眼,若他最后沒能回來……”
容鈺仰面看向容華:“大姐姐,那么你會如何?”
容華失了會兒神才開口,語氣堅定:“不論他成了什么樣子回來,我都不會改變心意?!?p> “若他沒能回來……”
容華沒有說出后面的話。
可她不說,容鈺也知道她會怎么做。
若將軍沒能回來,容華會生死相隨。
上輩子,邵西澤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京里的當(dāng)晚容華便自戕了。
她持匕首扎穿自己的脖子,且橫著、豎著共計扎了兩刀。
她選擇這樣慘烈的死法,顯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所幸她尚未完全斷氣就被家人發(fā)覺。
太醫(yī)院的御醫(yī)、京都的名醫(yī)者們被流水般請進(jìn)泰寧侯府,可那樣深的傷口,他們都束手無策。
幾乎是必死的小姐,最后卻被穆臨淵救了回來。
容鈺不知道,對容華來說究竟是死了的好,還是終生都不得不躺在榻上,且不能說話、喝粥維生,那樣子活著好。
……
容鈺想了想,又問道:“大姐姐,除了那將軍,你可愿意嫁給別的人?”
容華答得毫不遲疑:“自是不愿,我此生只愿嫁他一人?!?p> 意料之中。
容鈺伸手抱住容華,喃喃道:“大姐姐,那位將軍他就那樣好?”
值得你,這樣的深情……
她聽到容華含笑答:“自然?!?p> 那笑聲那樣好聽,她多么想大姐姐能一直那樣笑。
用匕首扎透脖子的時候,她有多痛;
被救醒后,她的內(nèi)心有多煎熬……
她此生只愿嫁邵西澤一人,卻被父親許給穆臨淵。
她一心與邵西澤共赴黃泉,卻背負(fù)著穆臨淵的救命之恩。
生死兩難。
……
容鈺緊了緊抱著容華的手。
她要試一試,這輩子能不能與上輩子不一樣。
若失敗了……
又如何呢?
再差,亦不過是上輩子那般。
……
這日下午,容鈺借口玩耍帶著小丫鬟寶瓶從后角門溜出侯府,兩人捧著張簡筆地圖紙問了幾回路,才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巷口處。
那巷子狹窄且不平,地上積著臟水,行走在此間的人大多衣著破舊,小心翼翼而好奇地打量著她們主仆二人。
容鈺靜靜地看著這巷子。
這樣一個地方……
在這巷子里走上一回,她腳上的繡鞋便算是毀了。
寶瓶一邊仔細(xì)看那簡筆圖,一邊念叨:“這圖紙是從送穆公子回住處的王二處要來的,應(yīng)當(dāng)不會錯,可穆公子怎么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不是說穆家世代行醫(yī)?穆公子怎么會連旅店也住不起……”
此處,正是穆臨淵的住處。
穆臨淵醫(yī)術(shù)精湛,卻為什么連住旅店的錢也沒有?
因為,醫(yī)者的錢出在病人身上,而穆家人不愿多收患者半文診金。
容鈺提起裙角,抬步踩進(jìn)臟水里。
寶瓶咬咬牙,脫下鞋襪抱在懷里,光著腳跟上了她。
穆臨淵暫住在這巷子盡頭的大雜院里頭的一間小屋里。
容鈺叩了叩門,很快,一個身材瘦削、身穿泛白灰布衫的少年開了門,問她:“請問小姐何事?”
容鈺抬頭看向穆臨淵,眼前的人與她久遠(yuǎn)記憶里的印象逐漸重疊起來。
穆臨淵……
上輩子,容鈺對穆臨淵的心態(tài)有些復(fù)雜。
她感激他救了大姐姐的性命,可又有些介懷。
這介懷,須從國事說起。
大周開國百年,天下一統(tǒng),四海升平,唯獨西北缺了個角。
那角名叫燕云城,被大周建國前北邊的小國主割讓給了遼國。
大周建國后的百余年西北戰(zhàn)事不歇,卻始終未能收回燕云城、徹底止戈。
本朝武成三年,皇帝御駕親征,以邵老將軍為主帥,率十萬大軍遠(yuǎn)赴西北,誓要攻下燕云城。
結(jié)果卻大敗而歸,邵家出征的男兒全部戰(zhàn)死、護(hù)得皇帝平安回京。
三年后,四皇子親自押陣,邵家年輕的小將軍掛帥,率二十萬大兵再次北征。
傾大周舉國之力,聚大周萬民之心,二次北征初始的勢頭很好,接連傳回捷報。
可最后,卻還是敗了,邵小將軍戰(zhàn)死,四皇子身受重傷。
兩次北征,消耗的不僅是大周的兵甲、錢糧,還有積累了百年的將才。
二次北征戰(zhàn)敗后,朝中一時竟無人能扛起西北軍防之重?fù)?dān)。
在這樣的情況下,穆臨淵棄醫(yī)從戎,一介書生披上戰(zhàn)甲,卻每每成功擊退遼人進(jìn)犯,護(hù)得西北百姓安寧。
可想而知,穆臨淵有了多高的聲望。
這聲望,便是容鈺介懷的地方。
穆臨淵的聲望,最后全部化作了三皇子端王的榮光。
人人都說,穆臨淵是端王慧眼識珠、不拘一格提攜起來的將才。
可,端王怎會知道有穆臨淵這個人?
大概,是因為端王妃容瀅。
容鈺并不清楚上輩子的容瀅與穆臨淵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交集,但她記得,上輩子容瀅曾勸說父親務(wù)必周到招待穆臨淵。
那時候,人人都覺得穆臨淵拿著婚書登門為的是求娶侯府小姐。
若穆臨淵果真能娶到侯府小姐……
論嫡庶,論年紀(jì),都只有容瀅合適。
所以聽了容瀅那番勸說后,容鈺當(dāng)時竟天真地以為容瀅是在為她未來的夫君求情。
……
其實,即便只有那一件事情,亦足以穆臨淵感念一生。
在人人都輕視他的時候,曾有一位侯門小姐尊重他,為他說話。
容鈺不介意穆臨淵為端王賣命,卻介意穆臨淵心里的人究竟是誰。
他是否如很多男子一般,把容瀅當(dāng)作心頭的白月光,因為容瀅而救容華、娶容華。
如今再經(jīng)歷一遍這些從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容鈺不得不承認(rèn),比起美貌,容瀅更可貴的地方在于她的聰慧與品行,她最后活得那樣光耀,亦是她自己點滴積下的福報。
……
容鈺回過神來,認(rèn)真向穆臨淵行禮:“小女是泰寧侯容家三女,特來拜見穆公子?!?p> 穆臨淵看了看容鈺,請她進(jìn)屋,問道:“不知三小姐為何而來?”
容鈺看了看這屋子。
屋子很小,屋子里的擺設(shè)亦很簡單,僅有一張舊方桌、兩個條凳,墻角放著個竹書簍子,方桌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瓷茶壺,幾本書并筆墨等。
此外,屋子西邊掛著道藍(lán)布簾子,簾子后頭遮著的想來應(yīng)是床鋪。
盡管狹小而簡陋,這屋子里卻收拾得很干凈、清爽。
穆臨淵隨意在條凳上坐下,指了指另一個條凳讓容鈺坐:“三小姐坐著說話,穆某這里沒有好茶,請恕我招待不周?!?p> 容鈺轉(zhuǎn)頭看了看屋外的天光,她下午出門,又兜兜繞繞好不容易找到這里,須得盡快說明來意。
她沒有坐下,站著再次鄭重向穆臨淵行了一禮,懇切地問道:“穆公子,請問您此次前來容家究竟為的什么?”
穆臨淵一愣,繼而笑著看向容鈺:“三小姐可有聽府里人提起,容家先祖與穆家有婚姻之約?”
容鈺點了點頭:“小女略有耳聞,但,穆家先人高義,收到那婚書后并不曾登門,穆公子亦是端方君子,卻為何……”
穆臨淵又笑:“難道我如今的行為不是端方君子所為?”
容鈺心里著急卻又無可奈何。
上輩子,穆臨淵帶著婚書登門,侯府人人都以為他想攀高枝、求娶侯府小姐,故而如臨大敵,多番算計揣測。
當(dāng)時的容鈺也那樣以為。
可后來,她逐漸了解穆臨淵,才覺得不對。
他醫(yī)術(shù)精湛卻甘于清貧,更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庇護(hù)西北百姓。
此外,無論是初時的貧賤還是后來揚名立萬,穆臨淵身邊都只有容華那樣一位身殘且無法言語的妻子,不說妾室,連個通房都沒有……
穆臨淵帶容華離開京都的時候容華的大丫鬟也跟了去,容鈺關(guān)心容華,常與那丫鬟通信,故而對這些知道得清楚。
容鈺絕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會因為攀附權(quán)貴而上門求娶貴妻。
她特意仔細(xì)回憶,發(fā)覺上輩子穆臨淵造訪的那幾日,他并不曾開口說想求娶侯府小姐。
他后來娶容華,是在他救了容華的命后,容衡主動提出的。
容鈺看向穆臨淵:“穆公子,侯府人人都以為您拿出婚書便是想求娶侯府小姐,可為什么,拿出婚書就是想求娶侯府小姐呢?”
“拿出婚書,可以是想退還婚書,也可以是想交換什么東西?!?p> “穆公子您只是拿出了婚書,卻不曾說明來意?!?p> 穆臨淵收起笑容,正色看向容鈺。
容鈺坦然與他對視。
終于,穆臨淵開口,似乎打算說什么……
容鈺心里一喜。
可就在這當(dāng)口,屋子里響起一陣悉索布料聲,容鈺朝著聲源處看去,就看見:
一把折扇把屋子西側(cè)的布簾緩緩?fù)崎_,露出了簾子后的人。
是個黑衣少年。
被偷聽的氣憤;
好不容易等到穆臨淵開口卻被打斷的氣惱……
容鈺所有的不滿,都在看清那少年的臉后煙消云散。
上輩子,她愚蠢嬌縱,做了許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還冥頑不靈,找遍借口,怨天尤人,從不肯承認(rèn)自己做得不對。
那樣的她,心底只對一個人問心有愧,耿耿于懷多年,卻不知如何補(bǔ)償。
想不到,這一回她提前遇見了他。
硯池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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