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師——”女子輕輕地走到了他面前,聲音柔婉,一如往昔,“大師,你看……”她突然噤聲,手上的一串佛珠被她扯斷了,珠子掉落在地板上,跳得到處都是。
她輕聲道:“表哥——”
褚秦站起身,低頭看著她,他的表妹終是長大了,模樣沒有大變,可是眼神卻是像是經(jīng)歷了無盡的滄桑。他原本想要回避,可是腳步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根本移動不了。
他近來已經(jīng)不再去惦念那些前塵往事,仿佛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是另一個褚秦經(jīng)歷過的,而不是如今的明靜。
可是此去經(jīng)年再見,他卻發(fā)現(xiàn)記憶中那張少女的臉卻又變得清晰,也越加鮮活,仿佛就在那些靜止的畫面里呼之欲出。
林容娘含著淚水,顫聲道:“你瘦了很多,而且還……”還出家了。
他到底是何時出的家?她卻不知道。她每年都會來上香數(shù)回,直到今日才相見。
褚秦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施主,貧僧法號明靜?!?p> “明靜,”她慢慢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明靜大師,這么多年,小女子一直都有一個疑惑不解,可否請大師為我解惑?”她睜大眼睛,睫毛被沾濕了,濕漉漉的一片,可她的嘴角卻往上揚起,她在笑:“到底是為什么,那一個晚上,你沒有來接我?”
她早已不是當初會偏聽偏信的林容娘,可從某種角度來說,她依然沒變。她當初會相信楊嬤嬤,然后被騙得很慘,又把自己的下半生寄托在另一個身上,最后那個人卻沒有出現(xiàn),她懂得了很多事情都只能看破不說破,卻還是非要問清楚一個答案。即便她已經(jīng)在這蒼茫凡塵中撞得頭破血流,她還是想要去問清楚一個答案。
褚秦低聲道:“即是過去的事,施主又何必介懷?不如就此忘掉吧?!?p> “我忘不掉!”林容娘大聲道,“你呢,你忘記掉了嗎?”
“……”褚秦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聲道,“這是何苦,難道當丞相夫人不好么?”
他捫心自問過,他對容娘是真心的嗎?自然是真心,真心得不得了,可是他又能給她什么?除了傷害和背叛,就什么都沒有了。這樣殘酷又無用的真心,還要來干嘛?不過是他自己的一腔私欲罷了。
明明有個人能更好地對待她,那個人還是品行端方的君子,他還有什么不能放手的?
林容娘把手上裝滿香燭的籃子扔在了他身上,含淚道:“什么丞相夫人,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我要它干什么?”她忽然露出了一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笑容:“很快了,那些死有余辜的人都會去死,他們會被厲鬼纏身,被一口一口啃噬掉全身的皮肉——”
她跪了三天三夜才求來了這個法子。
榮通寺里住著一個瞎眼的老人,那個老人長得丑陋又不修邊幅,但是很多人都說他是個有本事的術士,他這一雙眼睛就是因為泄露了天機被老天拿走的。她觀察了一陣子,發(fā)覺那老人真的是個瞎子,可是他行動起來卻和正常人無異,不像是什么江湖騙子。他告訴她,她想要辦到的事越是困難,付出的代價就會越大。
褚秦覺得她的情緒很不對勁,也顧不上太多,便拉住她道:“你剛才說什么厲鬼?你想干什么?”
林容娘揮開了他的手,怒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不要做傻事!”
“你不覺得事到如今你再站出來說這句話,已經(jīng)太晚了嗎?”她一字一頓地唾棄道,“褚秦,你就是個懦夫,可我不是。”
“容娘!”
林容娘撩起裙擺,飛快地跑開了,很快就鉆進了一群前來上香的香客之中。
褚秦還想去追,又被別的香客圍住了:“大師,你看我這支簽……”
“抱歉,解簽在那邊,我不會……”等他追了出去,早就不見了林容娘的身影。他急得到處去找,卻聽見那個被大家稱為怪人的孫瞎子在一旁悠然道:“不用找了,人早就跑了,再說,就算能被你追回來,也已經(jīng)太晚了?!?p> 孫瞎子一直住在榮通寺里,偶爾會幫忙解簽算命,榮通寺的香客都說他算得準。還有人說他這一雙眼睛就是看破天機才瞎了的。
褚秦上前行行禮道:“孫施主何出此言?”
“這姑娘在我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讓我教她一個招厲鬼的法子,你想,既然是厲鬼,哪里是這么輕易能化解的?”孫瞎子擺了擺手,“她已經(jīng)按照那個法子做了一個月了,你說還來不來得及?”
褚秦只覺得腦海中翁的一聲,差點栽倒在地:“為什么……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以為她至少會比自己過得好,現(xiàn)在是丞相夫人,將來說不定就會被封為誥命,過去的事終究會被人掩埋和忘卻,大家只會記得她是誥命夫人,榮寵于一身,嫁得一位好如意郎君,她明明還可以重新開始。
“我沒有去問,有些事,我也懶得問,左不過恩怨情仇四個字?!睂O瞎子懶洋洋地從衣服里捉出一只虱子,“她一上來就要一個大兇法子,我告訴她,做這種事,她自己也絕不會有好下場,下輩子還要輪畜生道,但她還是堅決要這樣做,你說——若非有深仇大恨,她為何要這么做?”
百姓都是信來世的,即使今生過得不夠好,那么總還可以修個來世。
可是她聽到來世要下畜生道,卻還是毫不猶豫這樣去做了。
褚秦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這世間哪還有他的容身之地?她這輩子都是毀在他的手上,只因他一念之差,竟硬生生讓他們二人走了錯路!一個聲音不斷在腦海里回響著,回響著:是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他竟是把她害到了這個地步,把她逼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他堪不破,也渡不了她。甚至他都覺得,若是他在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就是玷污了她。
既然如此,他就用這條命還給她吧!
他身無長物,也一無所有,除了這條賤命,竟然再拿不出什么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寺廟,沿著后山的下路沖進了那片茂密的樹林,解下了腰帶,爬上了枝頭,他用腰帶在樹枝上打了一個圈,又打了好幾個死結(jié),然后毫不猶豫地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平海關外。
李清凰正在浴血搏殺,她手中長刀一現(xiàn),隱沒在突厥人的胸膛,再拔出的時候,帶出了一大片飛濺的鮮血。那鮮血濺了她一頭一臉,她卻早就習以為常,她跳下馬,就地一滾,一鼓作氣砍下了一排馬腿。她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在這無邊的寂靜中不斷放大,她的胸腔里的憤怒正在沸騰,仿佛一扇破舊的鼓風箱,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煽動。
她聽見突厥人正在用他們的語言怪叫,對方主帥正不斷壓著想要轉(zhuǎn)身逃跑的士兵回來圍攻她。他喊道:“不要退——全都不要退——她就快不行了,大家一起上,砍下她的人頭!只要砍她一刀,讓她見血,通統(tǒng)都賞一百頭牛羊,誰砍下了她的頭顱,賞一千頭牛羊,一百個奴隸,封千戶!”
李清凰盯上了那個正在發(fā)號施令的突厥人,她認不出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官銜,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就是死也要拉著這個人墊背。
她一把從馬背上拉下了一個突厥人,干凈利落地一刀砍在了他的咽喉上,脖子最大的那根血管被砍斷,鮮血汩汩流出。她再次翻身上馬,縱馬朝著那人猛沖過去。她再次殺進了突厥人的隊伍,她唇邊帶著輕蔑的冷笑,一刀劈開了那個還在發(fā)號施令的人的胸甲,第二刀,則是剜進了他的胸膛,將那顆熱氣騰騰的心臟剜了出來。
她沒有朝身后看,但是她突然感覺到一股鉆心的劇痛,一把尖刀從她的背后深深刺入,又從前胸透出。她喊道:“陶沉機,你帶著人快走——走,不要管我!”
就在下一個瞬間,她看見了自己的腦袋和自己的脖子驟然分離,這一幕就像是被無限放慢,慢到纖毫畢露。
千里之外。
同一個時間。
林容娘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平靜地躺在床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疊在小腹。她的嘴角甚至帶著淡淡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她對付不了那些人。
可是沒關系,她還可以拿自己的命來換。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能畏懼什么?害怕下輩子進畜生道嗎?
連今生都過不好,更逞論來世?
她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停滯了,就像陷入了一場美夢,夢里的少年少女兩小無猜,兩人之間擺著一盤奇形怪狀的糕點,可他們還是吃得很香甜。
那糕點形狀奇怪有什么關系?只要好吃就行了。
屋子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木格子窗上,空氣也浮動著一股草木瘋長的氤氳香氣。
林容娘交疊在小腹上的雙手突然顫抖起來,她痛苦地皺著眉頭,睫毛顫抖,嘴里發(fā)出了痛苦而又低啞的嘶喊。
林縝經(jīng)過主屋,聽見里面?zhèn)鱽淼穆曧?,他停下腳步,皺著眉站在門外。終于,他還是伸手推開了那扇門,走了進去,而與此同時,李清凰在這千里之外的平遠城林家,睜開了雙眼。
屏卻相思
明天上架,因為要編輯后臺操作,所以得中午開始爆更,但是下午兩三點來看,肯定都已經(jīng)發(fā)上來了。之后的更新照常十點前。 林縝: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相思:你存在的意義難道不是當好公主的吉祥物嗎? 林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