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詭諸正在章含宮和驪嬙一起聽奚齊、卓子念書。東關(guān)五進(jìn)來稟報,稱曲沃有書信送來,又暗暗地向驪嬙使了個眼色,示意該怎么辦?
驪嬙神態(tài)自若道:“你將送信的人帶上來罷,把信讀出來讓大家聽聽也好。據(jù)說近來城中有種好笑的議論,說在酒肉中下毒的并非是申生,而是另有其人,為的是栽贓陷害申生。本夫人就想,不是說申生是眾望所歸的賢君子嗎,怎么還會有人要加害于他。他若真是遭人誣陷,那日在宴會上又為何不解釋清楚,就擅自逃離了。”
晉詭諸點(diǎn)頭,吩咐將送信人帶上來。書童策進(jìn)來,雙手高舉絹書,向晉詭諸跪奏道:“主公,這是世子讓小人交給主公的親筆信,世子對主公可是一片赤子之情,絕無異心啊。”
驪嬙斥道:“把信交上來即可,哪里輪得到你說話?”
東關(guān)五接過絹書,呈到晉詭諸面前,晉詭諸一揮手,“念?!?p> 東關(guān)五遂打開絹書,將書信念了一遍。出乎驪嬙意外的是,申生并未就在酒肉中下毒一事為自己申辯,只是細(xì)敘自己往日的功績和對晉候的忠孝之情,又提及母親臨終前對自己的遺言,輔佐國君,盡孝膝下,稱自己一日不敢或忘,信中最后稱自己不孝之子,或有失儀不當(dāng)之處,一切但請父親責(zé)罰,自己不敢有半點(diǎn)怨言。
驪嬙笑道:“這信聽著象是申生對主公表明心跡,實則他是埋怨主公不明事理,聽信奸佞之言,冤屈了他呢?!?p> 晉詭諸將奚齊叫到跟前,問:“你覺得這封信寫得怎么樣?”
奚齊想了片刻道:“長兄的文筆自然是好的,孩兒聽了只覺句句動情至理,感人肺腑。”
晉詭諸又問:“他若不是你的長兄,而是你在疆場上遇到的對手,你還會覺得好嗎?”
奚齊一時答不上來,卓子突然大聲道:“就算他是我的兄長,在疆場上相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晉詭諸哈哈一笑,“話雖說得難聽了些,卻是這個道理。君位之爭何異于戰(zhàn)場廝殺,國君只有一個,公子公孫卻不止數(shù)十,為父現(xiàn)在正是幫你肅清對手,掃除你當(dāng)國君的障礙。現(xiàn)在你還小,自然不明白,將來你會對寡人感激涕零的?!?p> 奚齊跪下謝恩,驪嬙只笑而不語。
晉詭諸讓奚齊和卓子回寢宮歇息,又向策問了些曲沃的情況,然后打發(fā)他下去。
東關(guān)五道:“主公,申生只怕此刻已在曲沃布下重兵,嚴(yán)陣以待。主公再想讓他離開曲沃恐怕難了。”
驪嬙道:“主公此時若追究申生的罪責(zé),他必不肯就范,萬一將他惹惱了,打起清君側(cè)的名號,起兵造反,豈不又是幾十年前曲沃與絳城之間宗主之戰(zhàn)的再現(xiàn)?”
晉詭諸覺得頗為有理,道:“依你說該如何?”
“申生素以仁孝忠君自稱,只要主公寫一封賜罪書,交給臣妾,讓臣妾去交于申生,相信臣妾幾句話就能說動他。只要申生肯自裁謝罪,就可讓晉國免于一場兵戈之亂,豈不是皆大歡喜。”
晉詭諸瞇起眼睛,神情有些難以捉摸,道,“夫人自信能將此事辦妥?”
“臣妾對申生了如指掌,請主公放心,臣妾此行必能不辱使命?!?p> “如此就要勞煩夫人辛苦奔波了?!?p> “主公對臣妾和奚齊情深義重,不惜將晉國的百年大任交給奚齊,臣妾就是勞頓些又何妨?”
晉詭諸讓東關(guān)五拿來筆墨,鋪開布帛,在上面揮毫寫就幾個字,然后將布帛卷起,連同自己的印璽一起交給驪嬙,道:“不知夫人要帶多少隨從前往?”
“只需四個虎賁即可。”
晉詭諸便挑選了身邊四個得力的虎賁,吩咐他們好生保護(hù)夫人,又命備下快馬車輛。驪嬙也不耽擱,簡單收拾一番,辭別晉詭諸就出城而去。
驪嬙一行曉行夜趕,不到兩日,便到了曲沃,找了靠近世子府的一家客棧住了,驪嬙讓一虎賁拿著晉詭諸的印璽到世子府去見申生。
申生自從讓策把書信帶給晉詭諸以后,幾日來一直心神不定,既盼望著絳城能有回信來,又常惴惴不安,唯恐絳城有書信來。這日聽人稟報說有人求見,自稱是從絳都來的,申生忙傳進(jìn)來,見來人只是一名虎賁,說要傳達(dá)晉候的口諭,略略松了口氣。
那虎賁拿出晉詭諸的印璽,讓申生立刻跟隨自己去面見來使。見印璽如見國君,申生也不及交待左右,只得隨虎賁走出府來,見門口已停著一輛馬車,虎賁讓申生坐上馬車,自己駕車一路馳到客棧。
申生下了馬車,跟隨虎賁來到客棧后院的一間客舍,申生推門進(jìn)去,屋內(nèi)昏暗,見屋中站著一人,背對著門口,披著一件寬大的斗篷,也看不清是男是女。待虎賁出去,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摘下帽兜,但見此人容色妍麗,眉梢眼角都含著風(fēng)情,一對鳳目,不怒自威,雖著一身黑衣仍難掩其絕世姿容,不是驪嬙是誰?
申生不料晉候派來的使臣會是驪嬙,驚得忘了行禮,道:“怎么會是你?”
驪嬙冷哼道:“為何不能是本夫人?本夫人出宮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什么艱難險厄的事沒經(jīng)歷過,還在乎一趟曲沃之行。本夫人與世子也算是故交,怎么,你見了本夫人連禮都不屑行一個嗎?”
申生這才自覺失態(tài),忙跪下行禮。驪嬙也不讓他起身,只道:“申生你可知罪嗎?”
“兒臣不知該當(dāng)何罪,還請夫人明示?”
“你在曲沃招兵買馬,意欲圖謀不軌,又趁著向主公獻(xiàn)酒肉之際,在酒肉中下毒,妄圖弒君殺父,罪大惡極,本夫人所說可是屬實?”
“這個罪名兒臣萬萬不敢當(dāng),兒臣對君父向來忠心耿耿,從不曾有異心,在曲沃屯兵筑城也是為了防范戎狄,至于在酒肉中下毒更是無從談起。兒臣將酒肉送到宮城后,便被軟禁在太廟,三日后才蒙君父召見,其間酒肉經(jīng)歷無數(shù)人的手,怎可說一定是兒臣下的毒呢?”
“你的意思是在酒肉中下毒的另有其人,為的是故意陷害于你?”
見申生默然不語,驪嬙冷笑道:“你雖然嘴上不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在酒中下毒的不正是你驪嬙嗎?為了讓你的奚齊成為世子,不惜栽贓嫁禍,離間我們父子,著實可恨,是也不是?”
“我申生雖無才無德,但從不敢對夫人心生不敬,兒臣常年駐關(guān)在外,不能盡孝在父親跟前,夫人打理后宮,侍奉君父,無不周到妥貼,兒臣感激尚且不及,何來怨恨?先母去世之前,曾囑咐兒臣悉心輔佐君父,以盡世子之職,兒臣無一日或敢忘記,多年來兢業(yè)守成,不求有功,但求盡力,偶有不到之處,君父也不忍加以責(zé)罰,或君父覺得兒臣不堪此任,大可將兒臣廢黜,讓更為賢德的人來做世子,兒臣也絕無怨言。兒臣句句肺腑,還請夫人明鑒?!?p> 驪嬙怒道:“真是一派胡言。你說你不敢忘記先母的囑咐,卻為何對我們姐妹倆許下的諾言完全拋之腦后。你說你不求有功,但求盡力,你何曾對我們姐妹倆有盡力的一日?為了保全你的君位賢名,不惜將我倆推入火坑,你有何顏面在我面前談賢德二字?!?p> “我申生雖然身為世子,同時也是臣,是子、是兄、是弟、是友,更是將士的首領(lǐng),民眾的表率,怎可終日陷于兒女情長,置家國于不顧,一走了之。”
驪嬙不屑道:“從古至今,那些自稱為仁人君子的人,滿口君臣道義,家國天下,自以為做了忠君愛國之事,死后還留下個或賢德或大義的名聲,豈不知他那妻子兒女是受了多少的難,多少的苦?依我看,他們都不過是偽君子罷了。真正能稱為大丈夫、真男子的不過是紂王一人,他寧可負(fù)了天下人,唯獨(dú)不肯負(fù)蘇妲已,寧可舍棄江山,只為博心上人一笑,這是何等的癡情摯意,大丈夫所為?!?p> 申生抬起頭,驚愕道:“你,莫不是瘋了?”
“事到如今,你還敢對我出言頂撞?我驪嬙本是個亡國之戎女,憑一已之力,坐上夫人的位置,號令后宮,威名天下,連晉候也對我言聽計從。將來我的奚齊做了國君,我就可以真正的無所顧忌,為所欲為,全晉國人都要臣服在我的腳下,而這一切都要拜你所賜,申生,你可后悔當(dāng)初棄我而去?”
“聽說夫人日日夜不能寐,你的恐懼如此之深,難道只有當(dāng)上太后才能讓你稍安片刻嗎?我申生也曾后悔當(dāng)初,但并不是為棄你而去,而是為不該一時興起,輕許諾言,如今合該吞此苦果,只是兒臣愧對父親,恐怕今生再無機(jī)會向父親解釋了。”
驪嬙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擲于申生腳下,冷冷道:“你真的以為是別人要誣陷你,妄圖謀求你的世子之位?其實這一切不過是晉候的意思罷了,你自己看吧?!?p> 申生將地上的帛書撿起,上面只有十六個字,‘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子而不臣,胡不遄死’。
申生臉色熬白,驪嬙不無得意地道:“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弒君不成,圖謀造反。你連自己的父親都忍心殺害,何況對待他人呢?殺死自己的父親來討好民眾,謀求君位,這是全天下人都痛恨的,你還指望活得長久嗎?”
申生突然仰頭大笑,“父親,兒臣明白了,兒臣若不死,下毒弒君一事如何收場;兒臣若不死,你心愛的奚齊如何登上君位,只是父親未免太小看兒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要我的性命,一道君令即可,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章?”
驪嬙不料申生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吃驚之余不禁心生暗喜,放柔了聲調(diào)道:“你既然想明白了就好,回去后不可對任何人說起見本夫人的事,你若能自我了斷,本夫人保你一家妻兒老小,臣屬幕僚全都平安無事。小公孫可以繼承你的封邑,待他長大后再帶著姒妹妹去到封地,享后半世的榮華富貴。”
“我是將死之人,你若不遵守諾言,我申生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申生說完起身拍拍塵土,大踏步走了出去,聽見驪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道:“申生,你難道沒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