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奚齊和卓子已過百日,驪嬙在章含宮為兩位小公子舉行百日宴,晉候與姐妹倆先在太廟內(nèi)告了祖,吩咐在章含宮擺下宴席,邀公族中人前來赴宴,各宮的姬妾,公子和公主等坐在上席,其余人等坐下席。
申生帶著隗姒也來了,驪嬙見兩人舉止親昵,目光片刻也離不開對方,心中雖還略覺發(fā)酸,到不似先前那般作疼了,便轉(zhuǎn)過頭去,不看罷了。
驪嬙此次還邀了幾位命婦一起參加,里氏自然也在其中,里氏因上次面見驪嬙時,親口答應(yīng)讓里克為驪嬙擢升為夫人一事請命,這些日子過去了,今日必要給個說法,推脫不得,只得硬著頭皮前來。
驪姬姐妹倆坐在晉候身側(cè),幾個奶娘抱著奚齊和卓子坐在一邊。兩位小公子尚在襁褓內(nèi),頭上已長出了稀軟的毛發(fā),剛剛喝足了奶,此時小嘴巴咂動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晉候一會兒抱抱卓子,一會兒又逗弄奚齊,臉上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耿姬今日帶著無端也來了,耿姬幾次讓無端上去給晉候請安,無端只支楞著腦袋,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晉候懷中的嬰兒,就是不肯起身。
耿姬只得向晉候道:“自主公為無端請師入學(xué)以來,這孩子便日日在屋里寫字、讀書,臣妾喊他歇息片刻,他也不肯,將來若果真能做個飽學(xué)善識之人,也不枉主公和臣妾對他的一番苦心了?!?p> 晉候向無端道:“哦,師傅教你的是什么,念一兩句來聽聽!”
無端囁嚅了半天,才道:“師傅只教了《大武》里的一章,兒臣記得開頭好象是這樣的:綏萬邦,婁豐年。天命匪、匪……”
無端咕噥了半日,想不起后面的字來,身后的一名婢女輕聲提醒道:“天命匪懈?!辈涣蠠o端一緊張,念成了“天命匪、匪怠……”。
晉候十分不悅,道:“這般讀書,別說什么飽學(xué)善識,能不給我列祖列宗丟臉就不錯了?!?p> 耿姬臉上訕訕的,只得拉過無端來坐下。
晉候又轉(zhuǎn)向重耳和夷吾,“你倆在辟雍宮中學(xué)習(xí)禮樂,近來辟雍宮的國子們對朝政可有什么議論?。俊?p> 重耳道:“國子們近日都在議論齊國,聽說齊國又做出了一番大舉動。繼上次齊國應(yīng)燕國之邀,攻打山戎,大破孤竹國以后,近來又召集諸候,幫助衛(wèi)、邢兩國擊退戎人,救兩國于存亡危急之中。聽說齊候為了幫助衛(wèi)國重新建都,從諸候國募集了物品送到衛(wèi)國,從糧草粟米,茅茨泥石,木料礦材,到百工匠人,近百車的物品,走在從齊國到衛(wèi)國的邑道上,三日三夜不絕于道,真是壯哉齊候啊。試問從古至今,還有哪位君主有如此大的胸襟氣魄?!?p> 夷吾頗不以為然,道:“二哥未免對齊候太過譽了,近年來齊國在管仲的治理下國力強盛是不假,但自古天下攻伐政令皆從天子出,周天子尚且不發(fā)令,他齊候不過是個外姓之國,卻在四海之內(nèi)到處用兵,未免有多管閑事之嫌。依我看,此番齊候明著是幫助衛(wèi)、邢兩國復(fù)國,私下里恐怕有自己的野心?!?p> “三弟,你這話就不對了。周天子一向倡導(dǎo)各諸候要同仇敵愾,以驅(qū)逐蠻夷為要務(wù),如今王室疲弱,政令有所不行,齊候奉天子令而行公道事,哪里有野心之說?”
夷吾正欲再辯,晉候揮手道:“你們兩個小子,不過于政務(wù)上略懂些皮毛,天下之事哪里是你們想得那么簡單,你們在辟雍宮和一幫無知小子談?wù)撘簿土T了,朝堂之上還是不要說了?!?p> 晉候又問了申生幾句軍務(wù)上的事,申生一一恭敬作答,晉候滿意地點點頭。
此時禮樂聲起,鐘馨合鳴,樂工齊唱宴樂。膳夫獻(xiàn)上一巡酒菜。曲畢后,驪嬙將優(yōu)師喚來,問道:“剛才那首曲子聽著耳生得很,詞也不甚明白,什么‘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yuǎn)’,這是什么意思?”
優(yōu)師道:“這首詩是許穆夫人寫的,她原是衛(wèi)國公主,此番衛(wèi)國遭戎人攻伐,宗廟盡毀,許穆夫人也趕回衛(wèi)國去救助,她在回國的路上做了這首詩,如今在諸候各國流傳甚廣,為眾人所傳唱,微臣聽著新鮮,也拿來配了個曲兒,今兒他們是第一次在宴會上獻(xiàn)唱?!?p> 長漪插話道:“驪妹妹不知,這位許穆夫人原是衛(wèi)國人,數(shù)年前遠(yuǎn)嫁去了許國。做這首詩是有緣由的,聽說許國國君怕惹火上身,不敢前去衛(wèi)國救援,許穆夫人不顧眾人反對,只身前往衛(wèi)國,所以詩中頗有喟嘆,尤其最后兩句: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真是豪邁之極,其胸襟氣度豈是一般女子可比?”
驪姞問:“這許穆夫人可是衛(wèi)國已故國君衛(wèi)懿公的妹妹,能寫歌賦,極為多才的那位?”
長漪道:“正是她?!?p> 重耳道:“許穆夫人不愧為當(dāng)世才俊之女,聽說衛(wèi)懿公雖然荒唐,但其下有三位妹妹卻都甚是難得,此次衛(wèi)國能得以重建,她們在里頭都是功不可沒?!?p> 驪嬙頗不以為然,道:“聽說這許夫人未出嫁前,私下中意于齊候,幾次想要退婚,可之前早已和許國訂下了婚約,后來百般無奈才嫁去許國,可見大凡女子識得幾個字的,心眼兒都要多長幾個機竅,這詩詞歌賦,不學(xué)也罷?!?p> 東關(guān)五在旁附和道:“驪娘娘說得極是?!?p> 優(yōu)師道:“天下女子,大都各具才德,只是為閨閣所縛,不為外人所知。若論才情,又有誰能與驪娘娘相比,娘娘僅憑聽音辨聲,撰寫的一曲《落梅曲》已是傳遍宮闈陋巷,只是娘娘常住深宮,不在外頭拋頭露面,所以外人多不知娘娘罷了。”
眾人又喝了兩巡酒,驪嬙讓念枝給隗姒送過一碟子山藥棗脯來,隗姒隔著坐席拜謝。
驪嬙問:“算來小公孫比奚齊長兩個月,如今也要有五個月大了,今日怎么不帶了一起前來?”
隗姒道:“我那孩兒自出生以來就常鬧病,醫(yī)官說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用藥也無效,只有長大了才能慢慢見好,又囑咐不要多帶出去見人,所以一直養(yǎng)在府里,很少在外面走動?!?p> 驪嬙嘆息一回,又問了些諸如請哪位醫(yī)官看過,日常吃些什么等問題,然后讓秀葽到寢宮去,將奚齊的衣物打點出來,包了一包,交給隗姒,道:“這些都是宮人們早就為奚齊和卓子做下的,他倆也用不了那么多,妹妹若不嫌棄,就拿回去先用著?!?p> 隗姒稱謝不已。
驪嬙道:“若論私情,我和姒妹妹原是結(jié)拜姐妹,小公孫就是我的外甥,若論他君父的輩份,奚齊是小公孫的伯舅,我就是小公孫的曾外母,于情于理都要照應(yīng)著小公孫的?!斌P姞見此便也讓止水賞了隗姒一些東西,隗姒一一謝過。
驪嬙又問起小公孫的名字,申生答因近來忙于軍務(wù),至今還未取名。驪嬙便埋怨晉候怎得如此疏忽。
晉候因申生一直未向他提起此事,所以也不曾放心上,今日一說才想起來,心下頗有些愧疚,便傳令下去讓太卜擇日為小公孫占卜取名。
眾人又喝了一回酒,聽了兩支曲,驪嬙向晉候道:“前幾日鸞回向我奏請,想在兩位小公子的百日宴上作歌一曲,妾身想她如今不同往日,既已被主公收在宮中,不好再于眾目睽睽之前做歌舞之事,自貶身份,但禁不住她再三請求,妾身答應(yīng)讓她先準(zhǔn)備著,但最后準(zhǔn)不準(zhǔn)還要看主公的意思?!?p> “她原是舞人出身,于歌舞上自然偏愛,你就讓她唱上一支歌,偶而為之,也不妨?!?p> 驪嬙便傳令下去。片刻,鸞回抱著筑琴進(jìn)來,在西階邊坐下,擊筑而歌。
鸞回今日依著驪嬙的吩咐,精心打扮了一番。頭上挽了個流水髻,插著一根金簪,又挑了幾縷辮發(fā)垂在耳邊,身上穿著束腰窄袖的羅織深衣,內(nèi)里卻不著衿衣,只穿了件低低的抹胸,一抹肌膚似春水般瑩徹?zé)o暇。
鸞回一手按弦,一手輕擊竹尺,吟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鸞回嗓音醇厚,此刻低低地唱來,如飲烈酒一般哀婉悠揚,綿綿不絕。
驪嬙覷著晉候的臉色,見晉候初時還點著頭,頗為沉醉,漸漸地臉色沉了下來,勉強聽鸞回一曲完畢,不待她過來行禮,便冷冷道:“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你從哪里學(xué)來的?”
鸞回見晉候不悅,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得小心翼翼道:“此曲名叫《離》,妾身在樂府時,常聽一位瞽矇唱這首曲子,妾身覺得甚是動聽,就學(xué)了來唱。妾身唱得不好,還請主公恕罪。”
晉候道:“你知道這首曲子的含義嗎?”
鸞回惶然道:“妾身不知,妾身只是覺得好聽罷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拿來亂唱,帶些你的東西下去。”
鸞回滿臉委屈,起身向晉候行了禮,退了下去,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到宮里。
這首詩外人知道的雖不多,但宮里的人大都是知道來歷的。當(dāng)初晉詭諸誅殺了族內(nèi)的群公子,只走脫了兩位,其中一位公子在逃往虢國的路上做了這首詩,雖然詩中表述的只是個人的傷惋之情,卻正戳中了晉候的痛處,晉候最不愿別人提起的就是此事,今日鸞回偏又在眾人面前勾起他的舊疾,因此發(fā)起怒來。
見晉候陰著臉,眾人一時都不敢說什么,靜默片刻,芮姬道:“這個鸞回也太輕狂些,既已做了女御,一點都不知收斂,還如舞人時一般輕佻、無禮?!?p> 蕙姬附和道:“看她的打扮就知道了,哪有后妃穿成那樣的,姬妾的婦德婦容何在?”
薄姬道:“她那身打扮到是和當(dāng)年的蘇妲已有得一拼?!?p> 芮姬轉(zhuǎn)向驪嬙:“要說她也是你章含宮的人,這個樣子你也不管管?”
驪嬙一臉委屈,“她原是樂府的舞人,收到我宮里也是為了能多調(diào)教著,不想她仗著自己得寵,長得又好,不僅不拿妾身的話當(dāng)真,反過來時常拿話挾制于我。今日妾身本勸她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拋頭露臉,她反說妾身怕她奪了主公的寵,妾身還能怎么著勸?”
驪嬙說著也別過臉去抹淚,晉候見了有些過意不去,便又問了些別的,將話岔開去。
眾人又喝了數(shù)巡酒,場上氣氛終是有些尷尬,驪嬙讓奶娘將奚齊和卓子抱回去,晉候坐了會也就回燕寢去,宴席遂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