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宮苑也無甚景致可看,到處枝黃葉衰,滿目蕭索。經(jīng)過萬浪湖時,驪姞見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薔薇花已不知所蹤,全部換上了木姜子,心中悵然,不禁微微嘆了口氣。
在邊上的內(nèi)豎息已看出驪姞的心思,道:“娘娘,這些花花草草的原沒什么定數(shù),死生榮枯,不過因人勢而興旺,耿姬當初把它們除去了,娘娘今后再把它們種上就是?!?p> 驪姞只微微一笑。
轎子約摸走了半個時辰,轉過犀山的東北角,前面露出一個高臺,臺高約七、八丈,臺下種著一片高低有致的茂竹,高臺上建有一座重檐樓閣,頂上覆蓋著黃綠兩色相間的琉璃瓦。檐頂下掛一塊金字匾額,寫著三個字,驪嬙也不識。
轎子在高臺邊停下,姐妹倆在細柳和止水的攙扶下提衣拾階而上。樓閣之內(nèi),除了長漪外,晉候和秦使已俱到齊。主席上,世子坐在晉候左側,依次是芮姬、耿姬、蕙姬、薄姬和新任的主位—曾姬。公子縶和玄衣青年,并另外三個秦使坐在對面的客席上。姐妹倆不敢上坐,只挨著曾姬坐在下首。
晉候自狩獵回到宮中,耿姬便向晉候進言,玉蟾宮的曾姬善言慧敏,端莊明訓,如今玉蟾宮無人主持,可將曾姬升作嬪人,管攝玉蟾宮。這些姬妾升退之事,晉候平日也不在意,既然耿姬如此說,便也準了。因此曾姬此時正是志得意滿之時,加上平日難得一見晉候,今日便有心要賣弄一番。
曾姬擺弄著剛剛涂染的石榴紅的指甲,向驪姬姐妹道:“聽說兩位妹妹在珍禽苑旁的草廬靜修,這草廬本是簡陋之所,怎么多日不見,兩位倒越發(fā)豐滿紅潤起來,莫非是痛悟前非,悟得了什么修身之法?”
驪嬙笑道:“曾姐姐說笑了,我倆哪有什么修身之法,只不過日日拔弄花草,調(diào)養(yǎng)鳥雀,沒了宮中諸多雜事,耳邊也少了流言蜚語,心思自然寬泛多了。”
“這就是了,妹妹整日在珍禽苑中飼弄鳥獸,樂在其中,我等不知兩位原來愛好于此,早知如此,當初就把飼養(yǎng)驢馬的騏驥院讓兩位妹妹去打理,可不比那些笨手笨腳的宮奴們強?”
此言一出,在場諸姬紛紛面露譏誚之色。
驪嬙不慌不忙道:“曾姐姐這話未免讓人心寒,我倆在珍禽苑靜修養(yǎng)性,勞作不輟,不曾有過絲毫懈怠,想來和姐姐們在宮中捻紗作衣、侍奉君主的心意是一樣的。姐姐何必出言譏諷。妹妹,你把你的手給她們看看?!?p> 驪姞道:“罷了,不過是小事一樁,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晉候道:“姞兒的手怎么了?”
驪嬙道:“珍禽苑中的母鹿剛下了一只鹿仔,天氣寒冷,母鹿沒有奶水,姞兒日日拿了羊奶去喂鹿仔,因在雪地中站得久了,把腳和手都凍傷了?!?p> “有傷怎么不叫醫(yī)官?!睍x候叫過梁五,“你去太醫(yī)局,叫個醫(yī)官過來給姞兒看看?!庇窒蝮P姞道:“這種事讓奴才去做就可以了,何必為了一只牲畜辛苦自己。”
驪姞道:“妾身是在草廬清修贖罪的,怎可不事事親力親為?”
曾姬見此,向晉候故作嬌嗔道:“主公,你可是太偏心了?!?p> “寡人怎么偏心了,難不成你也哪里傷著了,要寡人給你找個醫(yī)官來看看?”
“別的不說,就說主公今日單單讓人抬了轎子送驪姬姐妹過來,我們卻是自個兒坐了馬車過來的,這難道不是偏心?”
“曾姬休得胡亂猜疑,”耿姬突然插話道:“雪天路滑,草廬距離這兒又沒有驛道,所以主公才讓人把姐妹倆用轎子抬過來。這后宮之中,主公向來公私分明,何曾偏袒過誰?”
晉候向曾姬道:“你就是玉蟾宮的新任主位嗎?寡人記得你原是衛(wèi)姬跟前的?”
曾姬頓時喜笑顏開,“正是,衛(wèi)姬是妾身的姑母,妾身曾在樊雍宮侍候過,如今執(zhí)掌玉蟾宮,主公可別忘了多來坐坐?!?p> 晉候不再理會曾姬,高聲向東關五道:“打發(fā)人去來儀宮看看,長公主怎么還沒有到。秦國使臣已等候多時,實在是失禮得很?!?p> “無妨,無妨?!惫涌{聞言起身道,“承蒙國君相邀,來園中賞花,今日天朗氣清,梅香浮動,又有美酒佳人,相得益彰,正是冬日里的一大美事,多坐片刻又有何妨?”
秦人收到晉候的相邀,本以為是相談嫁娶長公主事宜,不想?yún)s是來宮苑賞花,晉候還帶了一群宮姬美妾前來,不知是何意圖,所以公子縶等人均是小心應對。
晉候哈哈一笑,“看來公子也是風雅之人啊,人人都說老梅新開,必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來,給寡人和秦使斟酒,我們先喝上一杯。”
東關五將已燙熱的酒壺從銅禁中取出,倒在幾個高腳細流的銅爵內(nèi),又用托盒裝了,遞給晉候和秦國使臣。
晉候喝了半杯,放下酒爵,道,“貴國在賽場上的表現(xiàn)讓人嘆服啊!寡人昨日翻閱《周書》,發(fā)現(xiàn)貴國的莊公當年曾被周王封為駟馬官,負責為周王找尋天下的好馬,而且莊公本人也十分喜好此務,曾在宮苑中養(yǎng)了數(shù)千匹馬,個個都起了名字和封號,用情之深與當今愛鶴的衛(wèi)候可謂不相上下啊!”
秦人都聽出晉詭諸話中的嘲諷之意,玄衣青年道:“莊公愛馬,衛(wèi)候愛鶴,行為相似,其道卻不同?!?p> “哦,有何不同,說來聽聽?!?p> “國君只知莊公愛馬,卻不知莊公為何愛馬。自周平王東遷,命我先祖莊公收復歧地以來,我秦國便代代與戎人為戰(zhàn),那戎人不比中原諸候,依靠兵車戰(zhàn)甲,布陣列勢,一戰(zhàn)而定輸贏,他們輕騎快馬,毫無兵法可言,如野狼般倏然而至,大肆搶掠后又驟然而去,著實讓人頭疼。論兵車之強,甲衣之堅,弓弩之遠,狄人遠不及中原諸國,但論起狄人的馬匹,出入溪澗險道,饑渴無困,風雨不勞,則遠勝于我,所以我秦國國君向來重視戰(zhàn)馬,莊公不僅自己馴練能征善跑的良馬,還讓人去西戎不惜以重金購得寶馬,作為種馬養(yǎng)在宮中。如今我國國君雖不用親自養(yǎng)馬,但時常敦促國人,不忘國本,驅(qū)逐戎人。在我秦國,男女老幼不僅擅長養(yǎng)馬,馬背上的功夫更是一流,所以此次獲得賽馬的勝利也不足為奇。”
晉候盯著玄衣青年,道:“貴使文采蜚然,口才出眾,聽說是公子縶的長隨,不知出自秦國哪一宗???”
“國君過譽了,外臣的祖父是已故的秦宣公,宣公子嗣眾多,他將君位傳給了弟弟,卻把自己的子嗣封在邊境對抗戎人。外臣不愛習武,只愛四處游歷,此次在雍都游玩時聽說國君要派譴使臣前往晉國,便自告奮勇地來了?!?p> “宣公的后嗣……”晉候微閉雙目,思忖片刻后道:“寡人還在曲沃當世子時,記得宣公曾領兵侵犯我國邊境,與我先父武公交戰(zhàn)于臨水,那一仗傷了我秦國不少士兵,還奪我車馬無數(shù),不知貴使可還記得這樁?”
“當年秦晉臨水交戰(zhàn)時,外臣還是一個垂髫稚童,對此事并不知情,只是外臣記得當時閭巷兒童都傳唱一首歌謠,‘西有狼,東有虎;入我山中,侵我黍苗;左手戈,右手矛,驅(qū)走虎狼,還我秀秧?!缃翊耸乱堰^去多年,恐怕還記得清楚的人不多,或許貴國的先君武公更為了解一些?!?p> 這件幾十年前的公案,本因兩國在邊境上爭搶黍麥而起,誰是誰非本就難以論定,事隔多年,更是無從談起,晉候此時舊事重提,無非是要為難秦人,因此玄衣青年也不直接說明,只借助一首歌謠,暗諷是晉國當年率先侵略秦國。
晉候聽他說話無懈可擊,只得揮了揮衣袖,道:“也罷,都是過去的事了,秦晉兩國素來友睦,此次秦伯派你們來晉國重修舊好,過去的事便不用再提了。來,為我兩國的友好邦交再喝一杯?!?p> 秦人正與晉候應付著,長漪公主的馬車已經(jīng)到了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