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馮府的一頂小轎正悄么聲從櫻花樓后門溜走,前后四名轎夫一溜小跑,邵郁單指沖下一彈,落下窗扇,未動聲色。
自會有人默默跟上剛才的轎子。
邵郁一扭頭,對上一張悲憤且十分俊朗的臉。
“邵郁!我東方沐是不是欠你錢沒還?還是小時候偷了你什么東西?你為何糾著我不放?”
邵郁極好脾氣,拿起茶壺:“莫氣。莫氣。喝茶?!?p> 東方沐一拍桌子,茶水都濺出來:“就氣了!前頭的十七次說好下不為例。這是又盤算著來坑我了?我不來還差遣侍衛(wèi)綁我過來!”
他指指額頭:“你瞧瞧!上次我爹家法的印子還沒好全呢!你飛鴿過來簡單了事,給你出氣出人出力還沒銀子賺的是我!”
況且,恁美一張臉,這若是落疤,耽誤說媒娶妻,可如何是好!
還能不能見好就收了!
邵郁氣定神閑,任憑唾沫星子糊自己一臉。
這副樣子若是被下屬邵冼看到,八成會以為自己眼瞎認錯人。
他家將軍那個不吃虧的性子。
竟然安心聽人教訓(xùn)?
“別告訴我這次又讓我去給人下藥,偷人浴衣,拿人鞋子,換人骰子,揭人老千,砸人場子。你還能不能有點出息了?再不濟,將人捆了打一頓也比這出氣的多!”
東方沐氣呼呼瞪眼。
簡直交友不慎。
他娘和邵郁的娘是親姐妹,兩人打小一起玩泥巴,這家伙動不動就搞生病那套坑自己幾天見不著面也就罷了,長大了更是發(fā)揮惡霸本色隨意粗使他。
不可,這次絕對是不可。
“──老子不干了!”
“不行?!鄙塾舻ǘ似鸩璞?p> 東方沐被噎。
嚶嚶。
屋頂一圈暗衛(wèi)很是同情。
就知道。
惡霸的本質(zhì)──東方少爺經(jīng)常這么罵。當(dāng)面,背后。
皆有。
耳朵都要起繭。
“我前頭幫你十七次,你都沒給工錢。就當(dāng)?shù)至?。銀子拿來。免你今后幾次三番拿喬?!?p> 都沒有趁機漲價,絕對良心交易。
“不成?!鄙塾舴畔虏璞?p> “怎就不成了?”東方沐瞪眼:“再讓我?guī)湍愀蓧氖?,我該被親爹軟禁了!且你也太地主霸道了些,只知道趕駕讓馬兒跑,卻不知給馬兒吃草!天王老子用人粗使,尚且給人俸祿。”
邵郁正經(jīng)嚴肅:“──幫我個忙?!?p> “打住!”
東方沐一根手指頂過去:“若說幫你忙就是無稽之談。你一個封疆大吏,本與這驛館沒甚交道,自然不熟。打了勝仗你回回率大軍一起回王城復(fù)命,席地扎寨,從不擾民。莫當(dāng)我不知道。那人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鞍前馬后鋪墊除害,欠人情都成你一個人的。我倒盤算那個三皇子能親口來求我──還愁沒辦法和皇親國戚搭上關(guān)系......唔?!?p> “你捂我嘴干嘛!”東方不滿,推開。
“救你。小心隔墻有耳。”邵郁淡定收回手。掌心居然是個帕子──并沒有直接與東方的雙唇接觸。
“干脆一句話?!鄙塾袈犃诉@會子抱怨,耐心用盡:“幫不幫?”
“幫?!睎|方咬牙:“交友不慎。這件事之后,我要你全部的小金庫。”
如此甚好。
他比邵郁虛長兩歲,不光要事成拿些銀兩,此時還很想揍弟弟。
狠狠揍的那種。
“成交?!鄙塾衾鋺?yīng)允。
“成交?”東方沐不禁起疑:“你可聽好了,是全部金銀盤纏,除去你親手奉上老爹的俸祿,余下你全部私房錢家當(dāng)?!?p> “自然。”邵郁從腰間掏出一物,拍于案幾上?!澳潜慵纯虅由怼4蟛涣宋蚁牒染瞥匀?,去你東方府上討白食?!?p> “白食?!”東方沐吹胡子:“我就知道你不做吃虧的營生!你不去盤鋪子當(dāng)掌柜撥算盤,當(dāng)真屈才!”
“好說!”邵郁把桌上的物件推的更近:“立馬扮上!”
片刻之后。
小兒樓下正給人斟茶,只聽樓上天字號上方包廂傳來驚天動地兩聲吼:
“別跑!先給我揍值了!”
侍衛(wèi)齊齊捂臉。
“──青天白日你讓我去勾引后生!”
樓下四座皆驚。店小二好生正抱著托盤上菜,聞言一怔。掌柜算盤撥到一半,掏了掏耳朵,繼續(xù)干。
*
“東方少爺,我們少爺要您勾/引的,就是這人了?!毙≡卤镒⌒?,奈何肩膀還是禁不住聳動。
為方便行事,小月?lián)Q了一身男人裝,和邵郁一眾暗衛(wèi)相同便裝。卻不曾想到,一路快馬加鞭,緊趕滿趕,邵郁一把將易容后的美婦推過來,人卻轉(zhuǎn)瞬跳窗不見蹤影。
轉(zhuǎn)身,東方沐一張臉當(dāng)真大變樣,鬢邊戴花,頰旁珠釵搖晃,腮紅清晰,紗衣飄逸。
若忽略那骨架龐大的男子身軀,和鞋靴里那雙未曾纏裹碩大的腳,還真是勾人攝魄的美嬌娘。
“就是這個人?”
東方沐張嘴問,滿唇殷紅的胭脂險些逗小月噴出剛喝的香茗。
她見東方沐還抬起穿著繡鞋的腳踢踢轎中之人,鞋尖還繡了紅珍珠。
“沒錯。”小月忍笑道:“算算時間,迷藥這會子也該醒了。
她不由贊嘆:“東方少爺,您是真美,當(dāng)真比這花魁美多了?!?p> 小月指指馮馬懷中摟的那位紅妝艷抹青樓女子。
“你憋嗦了行不行!”東方沐氣的發(fā)抖,吐字不甚清晰。
“是!”小月朗聲應(yīng)道。
笑意死死憋在肚子里。
“你家邵......”東方沐半途粗/暴改口:“你家少爺呢?哪兒躲逍遙呢?”
東方沐暴躁拎起那馮馬的衣領(lǐng),如提小雞一般。那馮馬細小的眼睛閉著,藏在滿臉橫肉里,當(dāng)真和馮懲之一個模子。
“呃......我家少?!毙≡露⒅鴸|方沐萬均雷霆一般震怒的雙眼,半晌憋出來:“我家少爺可沒閑著。比您還要忙。這樣您是否心里痛快些?”
哼哼哼!
東方鼻子里哼完,拎著馮馬的衣領(lǐng),硬梆梆甩進邵郁派來的轎子。
小月在身后瞠目結(jié)舌。
氣性這么大。
她家將軍,到底用何借口哄的東方少爺如此聽話?
一臉別別扭扭,恨不得欺師罵人問候邵家各位祖宗。
*
邵郁當(dāng)真是在忙。
手里拿著小月交上來的清單,尤嫌不多不齊不夠細心,親自上街替楚岸采購。
中途遇見張?zhí)蹈锏霓I子,邵郁一個眼色,暗衛(wèi)領(lǐng)命,只消一個探身,張府隨從的荷包早被掉包。
一行暗衛(wèi)換了小廝衣裳,苦哈哈跟在他們家將軍身后,半晌幾乎每個人懷里都爆滿──南來的茶、北方的米、江南上好的綢緞、西南盛產(chǎn)的藥枕等等等等。
知道的是給三皇子楚岸準備不識之需,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新屋喬遷之喜,樣樣事物都需要新置。
眼看著邵郁捏了清單又進了一家門臉看起來更高更大的綢緞莊,一個臉苦膽大的暗衛(wèi)踮起半條腿撐著懷里東西,騰開一只手拉拉邵的衣角。
“少爺,可夠了啊。”
這些東西合并先前小月買的,恐要塞滿兩間房,三殿下恐得加雇兩輛馬車才能前往第十九家驛站。
“不行,買少了回去娘子要罵的?!?p> 邵郁施施然抽了衣角,抬腳邁進掌柜滿面笑容的鋪子。
后頭一眾暗衛(wèi)滿臉菜色。
倒不是埋怨手里東西又雜又多又陳,只是擔(dān)心壓垮三殿下的馬。
這么多東西,可怎么得了。簡直移動的衣庫糧倉。
還娘子。哪來的娘子?
眾暗衛(wèi)只敢心里大逆不道。
一個帶刀的男子也進了綢緞莊,直接插隊,硬生打斷邵郁和老板討論給媳婦鋪床面,用哪個料子好的閑話。
那人直接道:“東西縫好了嗎?”
沒有字據(jù)銀根,也不報家門府第,明顯是熟客。
邵郁只消瞥一眼側(cè)臉,便認出此人是方才馮家少爺轎前放哨負責(zé)安全之人。
馮府的人。
掌柜熱絡(luò)的笑臉讓邵郁確定他的猜測沒錯:“尚未。尚未。給的日數(shù)少,要求又精細,光是金線都找了十七八種──”
“咳?!?p> 那帶刀之人猛咳打斷掌柜:“加快,越快越好。急用。”
“自然。自然。”掌柜連聲應(yīng)道。
邵郁皺眉。
在做什么?這么神秘?綢緞莊外放繡工縫活制衣倒不新鮮,但是為何大量用金線?還好十幾種金色換著用?
“何時能?。俊蹦悄凶哟叩?。
掌柜笑:“約莫明早就可以了?!?p> “嗯?!币痪鋸U話沒有,那男子徑直轉(zhuǎn)身。
那人走的太快,也不知是不是暗衛(wèi)故意挪了位置,男子朝著暗衛(wèi)艱難抱滿雜物的手臂狠狠一撞。
嘩啦啦。
茶葉、大米、綾羅霎時鋪滿地。
“誒喲!”掌柜趕緊繞出長柜臺來勸。
“你走路長不長眼睛!”
撞人的男子未曾道歉,倒是兇神惡煞拔刀相向。
暗衛(wèi)才高踢一腳還未踹到人,被身后同行之人狠狠揪了一把,立刻“誒喲”著,未露一身驚天功夫,裝作狼狽之態(tài)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狠狠壓倒一長排展示用布料。
“誒喲!各位壯士,莫要動怒,莫要動怒?。∫磺泻谜f一切好說??!誤會一場!”
掌柜肉痛,又不好明說,只眼睜睜看著眼前的祖宗們打成一團,只消片刻,好端端的綢緞莊被攪成一團亂。
邵郁趁亂撥來柜臺內(nèi)的賬簿,未見出異常。
賬簿內(nèi)最近一月的流水,所出料子非灰即白,暗色居多,想來金線不會是用在那上面,首先顏色全是滿擰,哪有灰色布料用如此數(shù)量異常的金線?小月稟報,馮府一應(yīng)采買都是走的這家鋪子。
不記錄在賬目上的,定是有貓膩。
馮府未在張燈結(jié)彩,也未曾聽說有婚事嫁娶辦滿月酒。
這金線,著實可疑。
不動聲色放回賬簿,邵郁如常轉(zhuǎn)身。
“這位少爺。”掌柜站在門口滿臉苦相:“您快勸著些手下吧。不然,小的這綢緞莊可就要險些被拆了?!?p> “您可都看見了。不是我們?nèi)鞘??!鄙塾魶鰶霰П郏礋狒[:“掌柜師傅,明明是我的人吃虧,在被人追著打?!?p> “殺人啦!殺人啦!救命?。 卑敌l(wèi)抱著腦袋喊。
喊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不管不顧往柜臺里跑。
“誒!壯士!不可不可??!”掌柜趕緊攔。
嘭!那男子一把刀將柜臺砍成兩半。
暗衛(wèi)裝成怕死腦袋抱的死緊,抱起賬本狼狽擋頭:
“救命啊!”
“別怕!我們來救你!”
另幾名暗衛(wèi)各自抱著圓圓滾滾的一捆布沖過來,想敲那男子的背,被那男子一腳踹向腰間的方向,暗衛(wèi)卻事先料到,提前一閃,那人踹了個空。
還摔個仰趴。
“黑尋!”掌柜忍無可忍,終拍案驚覺:“你還不收斂些!當(dāng)真要毀了我這鋪子嗎?”
“我沒要毀!”那男子趴著吼道:“他憑自己手快,偷了我的荷包,還故意撞我。”
邵郁繼續(xù)涼涼看戲。
終于不演了?黑尋?這名字先不管真假,回頭再叫小月細查。
地上的人艱難撐地起來,不想刀卻被邵郁踩住。
“這位撞人的卻來先告狀!”邵郁直接探向他腰間,把自家暗衛(wèi)親手別上去的錢袋利落扯下來:“這是我張府特制的錢袋,上頭碩大一個張字,難不成冤枉了你?撞了人,毀了店,偷了銀子,還要當(dāng)街打人殺人,誰給你的膽子在這落月鎮(zhèn)撒野?”
張府,如今掛印辭官的往昔太傅,在職四十一載,當(dāng)今圣上每次下江南都來親自看一眼的人,在這小小的落月鎮(zhèn),便是隱藏的位高權(quán)重之人。
掌柜驚詫。
地上之人啞口無言。
街邊早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早有議論。
“黑尋!還不快給張府的小公子行禮道歉!”
“給我行李就不必了?!鄙塾魧㈠X袋丟給暗衛(wèi):“只賠了這地上布匹米面的損失,再給我家小廝道個勤。這事就算過去了。我家老太爺說了,在外要持恭講理,不可隨便惹事生非?!?p> “自是。自是。老太傅教訓(xùn)的極是?!?p> 掌柜拍著馬屁,臉上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肉痛自己被毀的綢緞莊。
這頭可是彼時太傅張府,根本不敢惹,那頭又是青天大老爺,更不敢惹。
“哼!”
那黑尋用力拔刀,邵郁才一抬腳,男子便野蠻人一般,甩開步子撞開百姓走了。
百姓議論聲更烈,對著他背后指指點點。
“小少爺,您看這──”掌柜很是為難。
“無妨。你只告訴我,他主子是誰,我好把賬單遞到府上?!鄙塾舻溃骸安蝗晃胰艟瓦@么回家,恐怕要挨娘子家法的。東西都毀了?!?p> “那是馮府縣丞老婆的侄子,黑尋?!闭乒竦?。
邵郁瞇眼:“一介縣丞而已,外戚竟如此囂張?”
掌柜大驚:“少爺莫要聲張啊。您還是趕緊出發(fā)為妙?!?p> 那黑尋明顯是找人要來打架了。
掌柜沒有細說。
“那你這綢緞莊的損失呢?”邵郁問。
“無妨。索性沒有大的損壞?!闭乒翊蚰槼渑肿樱骸肮雍米??!?p> 趕人的口氣。
邵郁招了暗衛(wèi),吩咐他們挑揀地上能用的重新抱進懷里,扭頭看掌柜已經(jīng)吩咐手下開始收拾亂糟糟的綢緞莊,邁開大步出了門。
才剛拐過一個街角,暗衛(wèi)笑瞇瞇奉上東西:“公子,總算不負所托。喏。賬簿?!?p> 邵郁閑閑推開:“我已經(jīng)看過了。趁現(xiàn)在里頭正亂著,給人小心還回去。以免節(jié)外生枝?!?p> “哇!”暗衛(wèi)夸張道:“這是藏在綢緞莊地板暗格里的,公子好眼力,眼睛竟能穿透地板?!?p> 邵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