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卜算子》,正是昨日蘇塵賣給葉婉怡的落梅圖上所題之詞。本來,蘇塵是想用另一首詩的,但是看到師娘的時候,蘇塵改變了主意。
“老師,這首《卜算子》也是我在觀賞一幅落梅圖的時候,由心而發(fā)所創(chuàng)作的。名叫‘詠梅’,不知,可也不可?”蘇塵微笑著,說道。
齊志遠坐在座位上,細細咀嚼著蘇塵方才所念的詩句。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齊志遠越是咀嚼,越是苦澀。
陳昀呆在座位上良久,忽然問道:“這真是你作的?”
“這詞確實是學生自行所作?!碧K塵道。
“零落成泥碾作塵……零落成泥碾作塵……這樣的句子,便是我,一輩子也寫不出幾句,你是如何寫出來的?”陳昀問。
“稟告老師,這是學生前些日子看到一幅落梅圖,心生有感,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故此所作。您若是不信,可以問問師娘。”蘇塵笑著道。
“你師娘?”陳昀回過頭,疑惑的看向葉婉怡。
“確實如此。”葉婉怡笑著,叫了一聲丫鬟,丫鬟隨即從后面拿過一幅裝裱好了的畫軸。
“這幅畫是我昨天在子清那里買的,想給你做禮物。這首《卜算子》,當時就在這幅畫上。題款人,也正是子清?!比~婉怡將畫軸展開,一幅落梅圖栩栩如生,擺在陳昀面前。
那畫與詩句完美結合,尤其是最后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這一句正是整首詞最精華的地方,也是整幅畫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境。
整首詞的上闕,寫了梅花的寂寞孤單凄苦。那種落寞與孤獨,通過對梅花的描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陳昀最近聽說蘇塵家中遭逢大變,想必這上闕,正是他的心聲。
下闕乃是全詞點睛之筆。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即便被世事糾纏,被眾人踩踏,被車馬碾壓,他也絕不會改變初心。陳昀看到了蘇塵的決心,他也看到了當初的自己。
陳昀此時賦閑在家,然而幾年前,他也是臨安極負盛名的翰林大學士。當時皇權更迭,舊帝崩新皇立,朝中權勢也在一瞬間重新洗牌。新帝文宗陳諶偏向主和,于是主戰(zhàn)派一朝失勢。陳昀雖是文官,卻也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他勸說新帝無果,在趙相被殺,康王被貶后,一怒之下辭官回到揚州。那時候,主和派春風得意,陳昀沒少遭冷嘲熱諷。當時的心情,便以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來形容,最是恰當不過。
“這真是子清寫的?”陳昀再次確認。
“千真萬確。少年詩圣的名聲,可不是白來的?!比~婉怡肯定道。
“唉!好吧!”陳昀說話甚是奇怪,不說“好”,竟說“好吧”。旁人聽來,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
“子清,你過來。”陳昀嘆了口氣,叫蘇塵走過去。
蘇塵恭敬的走到陳昀面前。陳昀仔細端詳半晌,漸漸露出一些疑惑。蘇塵還是那個蘇塵,但似乎又不是那個蘇塵了。以前的蘇塵,少年心性,多得是頑劣,但是現(xiàn)在的蘇塵,竟然心如止水,面對陳昀,也絲毫沒有尷尬和不自在。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标愱缹τ谔K塵家中發(fā)生的事,還是略有耳聞的。他以為蘇塵發(fā)生如此變化,是因為家中的變故,故此看開了許多東西。他哪里知道,現(xiàn)在的蘇塵,在心理年齡上,不比他小多少。
“恭喜陳兄了,喜獲良徒,喜獲良徒!”李潯拱手道喜。
“這不是喜獲良徒,這是浪子回頭啊?!标愱栏锌艘痪?,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
“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旁邊的朋友們立刻勸酒。
陳昀將蘇塵讓到身邊坐下,就坐在他的右手位。宴席再次開始,庭院里又一次熱鬧起來。
齊志遠坐在遠處,看著坐在陳昀身邊的蘇塵,心頭有些苦澀。
這一場酒席,喝到下午時,便散了。除了少數(shù)一些陳昀的朋友和學生,其他閑人便都離開。蘇塵沒有離開,他被陳昀留了下來。
陳昀有話要對蘇塵說。
“子清,你可有話要說?”明明是陳昀讓蘇塵留下來的,他卻讓蘇塵主動說話。
蘇塵長跪在地,道:“老師,劣徒家中遭逢大變,物是人非,心中便想明白了許多。以前學生頑劣,仰仗天賦而不知求學,致使老師將我逐出學堂。如今悔改,學生希望老師能夠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學堂繼續(xù)求學?!?p> 陳昀早就料到蘇塵會這么說。他喝了口茶,卻道:“你還是別回了?!?p> 蘇塵疑惑道:“為什么?”他倒不是真想回陳昀門下,只不過在陳昀門下,總比自己每日擺攤過的要好。況且,蘇塵仍然是陳昀學生的時候,王家不敢動蘇家,蘇塵一旦被逐出師門,王家卻就讓蘇塵家破人亡。人在樹下好乘涼,誰知道王家什么時候再來找麻煩,在陳昀門下,蘇塵能自在很多。
陳昀嘆了口氣,道:“原因你不用問了,為師實有苦衷。我聽說你家中遭逢大變,具體給我說說,發(fā)生了什么?”
蘇塵心想,難道陳昀將我逐出師門,另有隱情?然而這隱情到底是什么,蘇塵一時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他便暫且放下不管,將蘇家這月余時間發(fā)生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告訴給了陳昀。
“豈有此理!這王家實在放肆!目無王法!子清,你放心吧,為師定為你討回一個公道!”陳昀氣憤的說道。
蘇塵當即下拜:“多謝老師!”這一拜蘇塵誠心誠意。前身家破人亡,蘇塵也想為他討回公道,現(xiàn)在陳昀出手,想必定會簡單許多。倒不用蘇塵費盡心思了。
“你最近都如何生活?”陳昀關切的問。
蘇塵道:“靠在運河邊販賣字畫為生?!?p> 陳昀有些悲哀,道:“苦了你了。這樣吧,你以后都不要去賣字畫了。我雖然不能再收你為徒,但是我可以讓你師娘給你一個賬房當一當。只是怕你舍不下身段?!?p> 蘇塵聽到陳昀的話,不禁愣了許久。
“怎么,真的舍不下身段嗎?”陳昀問。
“不是?!碧K塵緩過來,道,“子清愿意,只是麻煩老師師娘了。”
“不麻煩,唉,不麻煩!好了,起來吧,晚上還有一頓家宴,你就留下來,陪我的老朋友們說說話?!标愱赖馈?p> 蘇塵答應一聲,便被陳昀安排到廂房休息。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眨眼之間,已經是夜幕垂臨。晚上這一頓,葉婉怡沒有出現(xiàn),留下的學生,也只有蘇塵一人,剩下的六七個全都是陳昀要好的朋友。
宴席上,大家難免就圍繞著蘇塵的那首《卜算子》討論起來。蘇塵這一晚,聽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贊美之詞,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淘來的這些詞語??磥矶嘧x書,總是有用的。至少你不會在贊美一樣東西的時候,只會說“臥槽這個也太好了吧啊啊啊啊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塵今后的生活有了著落,內心開心,不知不覺喝了許多酒。大陳的酒度數(shù)不高,要不然蘇塵也不能中午喝完下午喝,仍然不醉。但是度數(shù)再不高,喝進去也是實打實的水。蘇塵實在有些忍不住了,便道了個歉,出去方便一下。
來到茅房,一泄如注,分外舒爽。這一泡尿出去,蘇塵本來有些迷糊的腦袋清醒了一點。
他提上褲子,準備回去。便在此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琴聲。那琴聲斷斷續(xù)續(xù),似乎彈琴之人是新學的曲子。蘇塵側耳聽了半天,愣是沒聽出來這曲子是什么。
蘇塵邁步就循著琴聲走了過去。從前跨院走到了后跨院。后院有不大不小的水池,池中有假山有蓮花有鯉魚,而在水池邊,有一個姑娘面朝水池坐著,雙腿放在水中,腿上擺著一尾焦尾琴。
那姑娘一邊彈琴,一邊對照著旁邊的琴譜,這導致琴音斷斷續(xù)續(xù),也聽不出個所以然。蘇塵站在姑娘身后半天,那姑娘竟是毫無所覺。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有趣,便故意咳嗽了一下,以提醒姑娘有人來了。
誰知他不咳嗽還好,這一咳嗽,姑娘卻慌了。她聽到身后的動靜,猛然回頭?;仡^的動作有些大,本在她腿上虛放著的琴立刻滑向水池。姑娘眼疾手快,回手就把琴抓住,扔回到了岸邊。但是這動作幅度太大,那姑娘整個人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鞍选币宦?,就朝著水池跌了進去。
蘇塵哪里想到自己一聲咳嗽闖了這么大一個禍。他搶步上前,一把將將要掉進水中的姑娘拽了起來。那姑娘有些慌張,直接趴在了蘇塵的懷里,蘇塵順勢就往后仰了下去?!班弁ā币宦?,蘇塵結結實實摔在了水池邊的青石上。
這一摔,蘇塵有些迷惑。
再之后,就聽到那姑娘大喊了一聲:“登徒子!流氓!”
我是救你的,我怎么就成流氓了?蘇塵迷迷糊糊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