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墩子看景行半天不言語,想多半是個光看不買的客主,又繼續(xù)蹲下去,不再理會他。他朝外面一張望,忽然喊道:“喂,張猢猻,你又這么慢,服侍你那媳婦有完沒完。幾點了,我都快餓死了。飯呢?”
輪班看攤子的同伙來了,是個面黃肌瘦的人,毛發(fā)出奇地多,幾乎卷滿了頭顱一圈。他許是幼年受傷,走路竟兩條腿都有些跛,幸好不需要人或拐杖攙扶也能走,但到底走姿難看,像個做把式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就得了個綽號。他這樣丑陋精瘦的人偏有艷福,身邊跟個旗裝麗人。他一手拎著裝飯的竹簍,另一手牽著她,走進了竹棚,得意道:“我樂意服侍媳婦要你管,我就有漂亮媳婦,你眼紅直說?!?p> 麗人面色不大好看,一側(cè)身看見景行后瞠目結(jié)舌。他亦難以遏制住上前的沖動。幸而鎖紅一貫聰明,很快就冷靜下來,朝男人說:“寶祥,這是我娘家表弟。聽說我來北平了,來看看我?!?p> 張猢猻一瞇眼睛,起了防備之心道:“哦,表弟啊。你還有表弟???來找你的么。怎么不提前說一聲,就跑來的。那晚上一塊搓一頓聊聊?!?p> “不用了,他很快就回去的。就是來和我捎個信。我過去和他說說話?!彼吡藘刹?,忽又轉(zhuǎn)身道:“你要是不信我,怕我跑,就直管跟來。”
他像是怕鎖紅一般,涎皮賴臉地笑道:“哪會,這人看著就像是你表弟。你們?nèi)议L得都好看?!?p> 她拉著景行走到附近一顆半枯的老楊木下,半晌才苦笑道:“你是來找她的吧?”
“她在哪兒?還有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能怎么回事,他和黃墩子一塊干這事的。他在路上看上了我。我有什么辦法,總是要活命的。”她強笑道:“看來你是真在意她,竟會跑這么遠來找她。那日你一聲不響走了以后,她不說也不鬧,但竟是誰都不大理了,只是每日抱著一對皮影發(fā)呆,要么就坐在湖邊,盯住那群鵝看。”
鎖紅嘆道:“她和落霞都被買走了。城西的王處長剛喬遷,要添置下人,就在十二天前。我后來去看過一次,是落霞來見的我,只說她們都不錯。我一會兒帶你過去。北平的家法比新城松,通融下可以進去的,你先放心吧?!?p> 待走回會和點時,林書南立馬就跑過來問:“怎么了,有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
“嗯?!彼h首說:“我要去一趟城西,你先回去。我辦完事就回來。”既然已經(jīng)已確定了她的位置,就不怕找不到。
林書南猶豫沉默,看到身后的鎖紅后就理解了,說:“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小心些,要是找不到就快點回來?!彼职彦X袋還給景行。
兩人在電車站分道。景行和鎖紅搭上了去城西的車。轉(zhuǎn)了幾班車過了兩個小時才到,比起東市的熱鬧,城西則顯得相當冷清。因為此處全是高官宅邸,甚少有商販敢沿街叫賣。獨屬四合院的玄青色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瓦礫猶如昏鴉暗羽,比起新城府邸更添一重莊嚴深沉。
有她帶路,很快就找到了王家。鎖紅走到后邊去扣門。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老婦人鉆出來,她還拿著碗,一邊搓一邊問:“找誰啊你?”
“我找落霞,我來過的。大娘,勞煩您替我喊她一聲?!?p> “哎喲,這老遠的。落霞她已經(jīng)不在廚房干活了啦,她跑去二姨太太的屋里了。我一把老骨頭怎么禁得起跑那么遠的路喲?!?p> 景行明白過來,給了她一把銅板,再次請她跑一趟。她果然喜滋滋地接下。廚房的下人打賞一向就少,他們幾乎沒什么油水撈,這是二人都很清楚的事。不消一刻鐘,她就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指著身后緩緩走來的落霞笑道:“呶,她來了。下次要是再找她,你只管來找我就是。這廚房里的人個個都拖拖拉拉的,數(shù)我手腳最快。保證不耽誤您的事。”
落霞看見了景行也很詫異,但明白了來意后就說:“你跟我進來吧,不用忌諱了。這里沒那么講究?!?p> 鎖紅道:“那我先走了。景行,有事只管來找我吧。我住在西柵欄大齊家胡同十九號的二樓。你沿外頭梯子上來就是?!?p> 一路過去,落霞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在前頭帶路。景行亦不敢多問,他總覺得落霞變了很多,雖然寡言依舊,但眼角似帶了陰郁之氣。直到一個院落前,她對在門口閑聊的下人問了句:“大爺在嗎?”
“哦,大爺去三姨太那兒了。今天不來,你有事進去吧?!毖绢^又看了景行一眼,問:“這是誰?”
“外頭的花匠,來問姨太太想要在院子里栽什么花的。他好回去準備?!?p> 丫頭點頭,又開始跟身邊人扯誰誰如何如何下賤。景行心懸得越來越高,直到走到一扇門前。落霞才說:“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這里規(guī)矩亂得很,男女私下見面不妨事?!?p> “請姐姐替我去說一聲。萬一驚擾了那位姨太太,我怕她為難?!?p> “你不用擔心,進去就是。她一定也很想見你?!彼D(zhuǎn)身就走了,停在門口聽其它傭人聊天。
他猶豫片刻,推門進去。布置的排場比謝家還要講究很多。朱榭雕闌,山節(jié)藻棁。留聲機和玻璃電燈也有,卻搭配窗牖菱花,畫屏青窯,顯得不倫不類。香水味迎面撲來,被炭火一熏愈發(fā)讓人半醉不醒。并沒有一個下人在。他尷尬地慢挪了兩步,轉(zhuǎn)身后看見她呆坐在沙發(fā)上。他屏息咋舌,不知所措
她穿一身碧色旗袍,上面一領(lǐng)銀狐外套。毛茸茸的蓬松皮草反襯得身形更為嬌小。她不是伺候姨太太的下人。她梳的是已婚婦人的花苞盤髻,金翠耀目,珠光寶氣。唯一符合想象的是她真的形容憔悴,眼神呆滯麻木,毫無活人的體征。
在察覺有來人后,她起初還是僵硬著抬頭,認為又是下人來了。當她的目光轉(zhuǎn)瞬融化又凍結(jié)時,景行已經(jīng)小跑到她的面前。
她遽然起身,撲到他懷里,把他勒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一味啜泣。兩人就維持著姿勢。心臟仿佛裂成了七八片,他再無別的念頭,任由她抱住自己,可以在初冬時節(jié)汲取到遠去的溫度。
她止了哭后,放手第一句話是“你走吧”。
沒有再看景行凍結(jié)的神色,她低著頭凝視花團錦簇的地毯,苦笑道:“你看見了,我是屬于別人的了,一個卑賤的妾室,而且只是個花錢買來的東西。爹娘怎么對別人的,都報應(yīng)到我身上了?!?p> “太太,她——”
她搖頭解釋:“我并不是怪她。那群人沖進來時,她仍然在守護我。我縮在桌子底下,親眼看著她的手被砍下來。她對我的好,為我犧牲的一切,我都受用了。”
景行緘默不語,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們要毀我娘清白時,她才氣急還擊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敬服她。但是當時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但凡女人有一點不遂男人心的,他們就會有千百種方法讓我們生不如死。我娘——她那樣高貴干凈,最后疼得在血泊中掙扎,還被人笑話像條斷爪打滾的癩皮狗?!?p> 眼角劃出大滴的淚珠,被她用力地抹去?!澳懵犆靼琢藛幔课椰F(xiàn)在歸屬的男人是個比我爹更有權(quán)勢的大官。我怕像我娘一樣,一輩子坐在晦暗中沉默,臨終連唯一的尊嚴都沒有了。你快走吧。我還能見到你,已經(jīng)夠了?!?p> 景行思緒混亂,突如其來的幾句話讓他徹底如墮深淵。他清晰地聽到炭火的崩裂聲和外界的冷風呼嘯聲,唯獨對她的聲音聽得半醉半醒。
“我再求你替我做件事好嗎?”她眼中淚光閃爍,語氣也變得溫和軟柔。“我聽說按這罪名處死的人都會扔到亂葬崗去??墒俏仪笄竽?,回新城后能不能為我安葬我的家人。好嗎?”
景行沉重頷首答應(yīng)。她從梳妝臺上拿出一個雞翅木雕盒遞給景行,拜托道:“我沒有什么錢,只有首飾。如果不夠,你再回來找我。”
才五點多天就黑透了。他乘晚車歸去,路過一座座古舊牌樓,和屋頂高尖的西式白色洋房。胡同老鋪,教堂新街,寬大罩衣的金發(fā)傳教士坐在赤腳的皮鞋匠面前,由他擦拭皮靴。他多給了幾分錢,做了阿門的手勢,讓他去買雙鞋,又告訴他上帝無處不在,必會保佑爾等幸福安樂,用希伯來語禱告了一番。鞋匠樂呵地把錢塞進兜里,根本不懂洋鬼子在說什么,但多得的賞錢無疑讓他覺得這高大的金發(fā)人就是上帝。難以描述的矛盾就是難以描述的和諧。
收舊報紙雜志的老翁蹬著三輪,車上疊滿了收貨。他的老婆也坐在后頭的紙板上,手上拿著一桿秤。鈴鐺輕響,車兒轆轆。他并不費勁,在包子鋪前停下,給他鶴發(fā)雞皮的妻子買了幾個茴香包。他把包子遞給后頭的人,付了錢又繼續(xù)蹬車。“雜志報紙汽水瓶嘞”,他晃動著鈴鐺,一路吆喝去。老婦人張開嘴,幾顆搖搖欲墜的牙齒艱難地咬碎入口的皮餡。她咀嚼了幾下,默然地把包子遞到他的嘴邊,看他同樣艱難地咀嚼,矛盾亦和諧。鈴鐺,茴香包,三輪車一并消失在弄堂的轉(zhuǎn)角。
那就是北平晚秋的夜幕。景行從未見過這樣純凈的天空,無星無月,像一滴飽滿的藍墨水,纖塵不染,未落紙張。地面的人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冰涼的黑藍色玻璃。在這夜幕下的人們,總是無可奈何,又盡可能選擇力所能及的生活。他們依然貧窮卻很安寧,依然困乏卻易滿足,不懂文學哲理也因此逃避出了掙扎,只單純地享受潔凈涼爽的夜色。色即是空,不過如此。景行坐在電車上,靜靜地凝視車窗外劃過的質(zhì)樸安詳?shù)娘L景。一無所有的幸福,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