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日,照分各房的脂粉,水芊和小喜兒又吵起來,說對方偷了多的香粉。本在意料之中,兩人已結(jié)下仇。但這一回來勢洶洶,所有人包括參與者都沒能料到這場鬧劇的災(zāi)禍波及之大。人總是會做后悔的事,但當(dāng)?shù)诙斡鲆姡纸蛔僮鲆淮巍?p> 廝打辱罵過后,小喜兒索性把東西摔在地上,冷笑道:“知道你們那里沒人常去,東西也時常短一截,連奴才的香粉都缺斤少兩。但你好歹明目跟人要呀。非要去偷也是下賤。”
“你敢瞎下蛆到我頭上來。我在府里十多年了,誰見我拿過別人的東西!之前姨太太得寵,什么物事都盡著供給四院里。你們這幫賤人見什么好的順手牽羊塞自個兒兜里去。現(xiàn)如今好了,四姨太病了,以為你們會識相安分些。沒想到你倒是狗改不了吃屎,這賊手不聽話了,不用主人吩咐,自個兒就會伸出去了。你不是也想順手抓點(diǎn)塘泥吃吧?”
小喜兒發(fā)鬏全都散了,臉上也有抓痕,還是冷笑:“那玉蘭粉為什么會在你籃子里,難不成是鬼放進(jìn)去的?”
水芊自幼待在謝家,罵道:“一定是你這賤貨剛才偷塞我籃子里來的!真不要臉的娼婦,盡干些偷雞摸狗的賤貨勾當(dāng)。”
“呸,你主子沒勢,你撈不著好處就當(dāng)賊,被逮住拿我們開刀。剛才張管事說,以往丟了的玩意兒多了去了,遠(yuǎn)不止這一遭。太太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兩位姨太太剛進(jìn)門,你說只有哪家會去偷。別怪我說破,偷東西事小,娼婦可擅長偷別的東西。你瞧你身上那首飾,該不會是二姨太太賞你的罷。野雞也想下金蛋,不聞聞身上那股騷臭?!?p> 水芊氣得拔了金簪子就戳她的嘴,小喜兒也不示弱,揪住她的頭發(fā)扯,另一手直扇她的臉。兩人打在一處,沒人敢去攔,樂得看好戲。直到梁嬤嬤過來,大喝一聲:“太太身子才好,你們就雞飛狗跳地生事。依我說,全都扔出去打八十個嘴巴,再拿剪刀剪了耳朵,省得你們一個個瞎說亂聽?!?p> 眾人嚇得縮起身子,立即噤了聲。梁嬤嬤過去就抽了小喜兒五六個耳光,打得她眼淚直掉,“小賤貨,之前的賬還沒跟你算,還敢到處惹騷生事。主子的事也是你編排的!”
她不顧小喜兒申辯哭鬧,就喊了兩個婆子來把她拖了下去,然后對脂粉房的人呵斥:“以后記住了,誰再敢鬧事,就都滾出去。水芊!你也回彩鵲院,伺候好姨太太,沒事別出來晃悠?!?p> 大家四下散開,都當(dāng)此事揭過不提。
景行一日栽花時,若昕默默地在一旁蹲著看。她原本話最多,但今日也悶不做聲。
景行于是問她何事,她回過神來,訥訥地應(yīng)了兩句。景行原想回來再逗她開心,剪好各院花枝預(yù)備送去。她忽然喊住他:“二姨娘那里你不用去了。”
“什么?”
“我是說……彩鵲院你不要去了?!?p> 景行察覺出她臉上的異樣,但看她神色為難,吞吞吐吐,于是問:“你說我們有事不能互相瞞的?!?p> 她這才說:“昨天晚上,你出去后。四姨娘突然鬧起來,說什么誰是賊了,好好的有種大家搜一搜。娘拗不過她,正好管事說有東西丟了,所以就查了一夜。不過丟的東西沒查出來,在二姨娘的房里搜出了男人的里褲,那……不是爹的。后來,我就不知道了。爹娘把二姨娘叫去問了很久,然后是落霞跟我說,趁夜里沒人,她被浸豬籠了,那是不守規(guī)矩的下場,以后不準(zhǔn)我再靠近彩鵲院?!?p> 她膽怯地問:“景行,什么是浸豬籠?她不準(zhǔn)我再靠近彩鵲院,我也不明白。但她的樣子好可怕,所以我也讓你不要去了?!?p> 那絕不是她會做的事,景行心里反復(fù)跳出那晚月現(xiàn)于湖邊凝望的神色,篤定非常。如果真如眼前而言,她不會在衣衫上繡那么多的并蒂蓮和大雁,而那些衣服全部送去了謝欲那里。
景行找到了鎖紅,問她事情經(jīng)過。鎖紅把他拉到無人處,小聲說:“她問起來了么?我怕嚇到她,昨夜一直沒和她說?!?p> 景行搖頭,只說是今日要去彩鵲院送花,遇見了路邊的丫頭聽見了。鎖紅才道:“具體我也不清楚,但其實并沒有查出什么男人來,就那一條褲子,誰能說得清。老爺生了大氣,直說她護(hù)著奸夫,血都踢出來了。二姨太也是可憐,昨天被塞進(jìn)豬籠里,她一句話也沒說,也不哭也不鬧,只是安靜地看著老爺,還笑著問:‘老爺,我是淫婦么?’。后來她就不說話了。淹下去時,她都沒發(fā)聲,只有幾串水泡上來就沒什么動靜了?!?p> 她又說:“今天早上剛把拴在豬籠上的繩子拉上來,確認(rèn)斷了氣。按之前的規(guī)矩,會說二姨太太是不慎溺水的,怕傳出去辱沒門楣。今天一早她爹媽就來認(rèn)領(lǐng)了,太太格外破恩賞了五百塊錢也就是了?!?p> 景行默然不語。鎖紅凝重長嘆一聲,看著他剛剪好的乳白色茉莉花,伸手輕輕拈下一朵,簪在發(fā)間。景行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諸如此類的表情。“可憐了二小姐,被送了宗祠的佛堂,只說是祭奠亡母,大概這輩子都完了吧?!?p> 然而月現(xiàn)的離去,對謝家并未造成任何的波瀾。所有人都仿佛從沒有見過這對母女。景行偶爾會路過。他發(fā)現(xiàn)其實彩雀院的荒蕪早就開始了,石縫里的厚重苔蘚,斑駁的白灰墻面,那幾株翻過磚瓦的芭蕉也提前染上了枯衰的焦黃色。
除了孟氏外,翠羽成了謝欲最常駐的一枝清麗的嬌花。她的溫婉柔和在紅藕院六月里的荷花搖曳中愈發(fā)讓人流連忘返,那是灼灼盛夏最清明的一滴落在荷葉上的露珠。
景行照例會給玉玫送去盛開的薔薇,畢竟花期也不長了,一入酷暑,嬌艷的花瓣都被曬得頹廢。高師傅新栽的合歡開得極盛。景行裝了一包花瓣,給玉玫一并送去。聽聞她近日常常有心悸難眠之癥,總是在半夜驚醒,抓住守夜丫頭的袖子哭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小喜兒投井死了,氣得很,只是想給你個教訓(xùn),我沒有要害你。”
這件事被下人傳得繪聲繪色,那幾個丫鬟被她吵得難受,原本不怕的,如今在守夜時分都仿佛也見了水里的女鬼,都去向孟氏央求調(diào)離到別的崗位。孟氏呵斥了她們幾句,林固貞上前去揪住一人耳朵罵道:“只有主子挑選下人的,哪輪到下人挑主子的。你們也配看人下菜碟?!?p> 此事雖不能如她們所愿,但孟氏還是給了臉面,多調(diào)派了人手,以后四姨太的院落守夜人都有兩個,盡和她這個正妻平行。謝欲知道了后,也沒說什么,只是板著臉孔,略坐了坐就去了紅藕院。
林固貞看著老爺遠(yuǎn)去的身影,冷笑道:“三姨太太倒是個聰明人,慣會做好人的?!?p> “她安分就好?!?p> “太太相信她安分?這件事二姨太和四姨太都吃了大虧,唯獨(dú)她趁勢而上,要說她無辜,奴才頭一個不信。再者說了,四姨太脾氣大,正月之后就更加瘋瘋癲癲的,成日不是說胡話就是打雞罵狗,四院的下人早就不耐煩了。小喜兒那蹄子平日又跟三院里來往不少。她媽才幾天前癆病死了,奴才打聽過還是三姨太給的喪葬錢,從前的藥錢也是她的。結(jié)果沒幾日她忽然尋了死。要說起這事,多半也不是平白無故鬧起來的。”
孟氏沉默半晌,緩緩說:“要說月現(xiàn)會做那事,我也打死了也不信的。只是老爺他……”她斜目一覷怒道:“媽媽,你也太過了些。你何必要——”
她撲通跪倒,毫不畏懼地說:“太太,奴才做這些,無非是為您。賠了一個二姨太不算什么。只要能拉四院下水,太太才能真正的高枕無憂。何況三姨太出身好,心氣又高,一朝落魄豈能容得下丫頭戲子和她平起平坐。與其讓她一石二鳥,不如咱們順?biāo)浦?,也好給她提個醒,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可你也太狠了。水芊那丫頭根本不是個安分的?!?p> 她抬目寬慰道:“太太放心吧,她跟著二院受了多年的窩囊氣,早就想揀高枝飛。她看上了福泉,跟他也好了陣子。我那兒子雖然不中用,但關(guān)鍵時刻也不是個會掉鏈子的。昨天二姨太太剛上路,她正嚇得不輕,福泉一叫她就跟出去了。剛才他來告訴我,水芊已經(jīng)殉主了,求太太個恩典,看她忠心面上,賞些體面給家里人?!?p> “你們只管鬧去吧,別傷了陰鷙才罷休。”她一陣嘆息,不愿再管,心里明白林固貞一心確實為她。但有幾處地方,和這屋子,這院落的邊邊角角一樣,她仍舊看不清,總覺得燈是不夠亮,暗得眼澀。
若昕依舊會往翠羽那里跑。對她這個嫡女而言,妾室的紛爭與她無關(guān),左右不會打擾她的生活。何況翠羽溫柔體貼,又有法子能想出各式玩意兒,親手制作出精致新奇的點(diǎn)心。這樣的人,不但是若昕,換了誰都很難拒絕。景行自然是日常陪在她身邊。即使有時候他有事,譬如需要給孟氏的蘭花松土澆水,但一要遇上若昕想去紅藕院,她就必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景行一同前去。
一日清晨景行因要先去給玉玫送花,就比若昕晚去了一步。玉玫的臉色越來越差,加之剛醒,像青面鬼一樣,雙眼深陷烏青,蓬頭散發(fā)。她見了景行強(qiáng)撐起笑,說:“多謝你的合歡,我睡得好些了。連晚上的滴水聲也聽不太真切了。”
景行心下納悶,明明那幾日都沒下雨,就問:“姨太太聽到哪里的滴水聲了?”玉玫雙目晦暗,嘆氣說:“你們都聽不見,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那是她來找我了,身上還滴著水呢?!?p> 新丫鬟安癸上前,沉著臉說:“姨太太別說胡話了,哪來的水鬼,都是您自個嚇自個兒。”
她端上一盅蒸好的牛乳,兌了燕窩正要伺候玉玫吃。
玉玫道:“你昨天不也說聽得很真切嗎?還說看見什么白影子?!?p> 安癸渾身一凜,低聲道:“是咱們成天疑神疑鬼,眼花聽差了,姨太太不要往心里去。我以后不再說了?!?p> 玉玫把碗推開,咳了兩聲,張大毫無神采的眼睛道:“你也別安慰我了,我倒希望她能出現(xiàn)呢?!?p> “您說什么呢。”她的手發(fā)著顫,蹲在一邊不再言語,只是攪動著碗中的燕窩。
景行看著面色晦暗的主仆,打算明日再多送幾株能凝神靜氣的香花,也不再逗留,離開后來至紅藕院的門前,聽見里面一聲驚呼。然后是翠羽的干笑聲:“三小姐,你怎么進(jìn)來都沒聲兒呢?”
“你的下人都在打瞌睡,也沒人看見我。我就自己進(jìn)來了?!贝溆鸫⒌溃骸叭〗悖瑢嵲趯Σ蛔?。我現(xiàn)在要去老爺院里給他烹茶。等午后您再來好么?”
若昕道:“行吧,那你快去。別讓爹等久了,不然你會不開心的。”
翠羽收拾好后,就和二人一起出了院門,她神情看上去很古怪,雖然保持平日的笑容,但是表情分明很僵硬。他們在岔路分開。
她長須一口氣,說:“我剛剛是不是把姨娘嚇壞了。我看她臉色好差,好像很不開心?!痹瓉硭舶l(fā)現(xiàn)了翠羽的異樣。景行說:“你怎么知道她不開心呢,姨太太一直在笑。”
“才不是呢,娘和我說,哪有人會一直笑的。那樣的人都很假,一定很會騙人,教我不要相信她們?!?p> 景行心下咯噔一聲,勉強(qiáng)說:“那我也常對你笑,我也很會騙人嗎?”
“你哪有。”她哂笑道:“你常常給我擺臉色看呢,一不開心就不說話,也不理人。”
“是嗎?”
“對呀?!彼终f:“不過你那樣才是真的。我以前最怕的就是身邊的人從來都是笑的,我也不知道她們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除了鎖紅會耍脾氣外,我都不敢和別人玩了,幸好你來了?!?p> 景行輕笑了一聲,明顯地感受到心底泛起的愉快,順口問:“你當(dāng)時是怎么嚇三姨太太的?!?p> “哦,我聽見她們在說什么再往屋檐上鑿幾個洞,夜里再多放幾塊冰。估計是納涼的新法子吧”
景行停了下來,面色冰涼,幾乎是瞠目結(jié)舌地盯著她。若昕被他的樣子嚇住,忙問:“你怎么啦?”
他用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對她露出相當(dāng)難看的笑,像冬日里凍住的土壤一樣干癟枯澀?!澳愦饝?yīng)我一件事好嗎?”
“嗯嗯。”她有些擔(dān)心,眨著眼睛看他。
“以后,不論如何。少到三姨太那里去好嗎?”
她訝異地盯著景行,沒有問緣由,一直默不作聲,很快就用力點(diǎn)頭,向他保證:“好,我都聽你的。我們以后就在家里玩皮影吧,你給我念那些好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