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沒來過城東這邊。韓知任教的大學(xué)位于古樸的城西。那里的一切都是清幽而冷寂的,青石路上的白墻黑瓦和爬山虎成了最大的特色。但城東截然不同,繁華歡騰像是永不止息一般。尤其是夜市,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花市燈如晝”的旖旎。
他雖然年幼,但也明白新城的風(fēng)俗人情。林婉華說過:誰家的底子好壞從夜燈就能看出來,下等人晚上不舍得點油燈和蠟燭,永遠(yuǎn)瞎子似的熬完長夜。而那些遠(yuǎn)望去,燈焰如星河的人家必是人上人。
高師傅先給門口的“提燈人”五毛錢,得到今夜點火的權(quán)利,然后才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他從扁擔(dān)一頭拿出幾塊木板,三兩下就搭好一張桌子。另一邊是一筐花,或成捆扎成束,或整朵堆起。他們很快就擺好攤子。他卻坐了下來,一點也不熱情,不像其他攤販都在費力攬客。
景行原本想趁他忙得不可開交時,說去小解就可以悄悄溜走。他的那件小白褂里藏了一點錢,也記得家的地址門牌號。
后來他等急了,也不顧什么,開始替高師傅吆喝起來。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才喊了一句就中氣不足地萎縮下來。這引來了路人和旁邊攤販的笑聲。景行大為窘迫,臉上燙紅了一大片。高師傅也嘲笑道:“你是來賣糖葫蘆的?”
但那些被他吸引來的路人確實停下了腳步,有幾個少女開始欣賞嬌艷的花朵。師傅說:“一分錢兩朵,隨便挑?!?p> 她們點點頭,每個人都挑了兩朵自認(rèn)為最美的木芙蓉,戴在發(fā)上。后來停駐的女孩子越來越多,也有幾個貴婦人帶婢女一同來散步的。她們更喜歡牡丹,那是十幾塊錢一株的昂貴物,不過她們好像并不在意。菱花湛露和烏金輝耀兩個品種最為搶手。每賣出去一朵,高師傅就會告訴景行剛才的那是什么。菱花湛露是淺紫色的牡丹,既不似正紅色那樣飽滿招搖,也不會像粉色的嬌艷輕浮,最適合新婚不久的少婦佩戴。而中年的夫人則更喜歡烏金輝耀此般暗紅色的花,莊重之余顯示不怒自威的地位。一株上往往只能結(jié)三四朵,所以帶的并不多,很快它們就成了一堆錢。景行覺得機(jī)會來了,就借口說要離開。他果然沒懷疑,指了指街尾的方向,說恭房在茶樓邊的小巷子拐進(jìn)去走到底就是了。景行走前他還說要不要給盞燈。他瞇起眼睛笑道:“丫頭,你怕不怕黑呀?”
景行沒有理他,趕緊往外跑開了。
但事實上證明一個七歲孩子的想法有多幼稚。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每個人的臉都是陌生的。他在亂闖之中很快就迷路了。
景行亂走了半天,心里越來越慌亂,在一瞬間居然想再見到他也好。這時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面容慈和地問:“小公子,找不到家人了嗎?”
景行無助地點點頭。結(jié)果下一秒他就不由分說地把景行扛起來,換了一副兇神惡煞的面孔罵道:“小兔崽子,你當(dāng)老子瞎了,也敢到處亂跑,看我回家不打斷你的腿?!?p> 景行在他的肩上大聲叫喊,“你是誰?我不認(rèn)得你!”
但路人并沒有懷疑他們的關(guān)系。景行對他又踢又打,場景和昨天下午一樣。男人一點不留情,狠擰他的大腿。
他疼得直哭,大聲叫喊:“高師傅!高師傅!”
這是景行第一次喊他,在如此狼狽的場景。男人又來撕扯他的耳朵。他眼前冒出一陣金星,那些燈火也模糊起來,成了難以成型的虛影。
景行不明白高師傅是怎么來的。但是他出現(xiàn)的時候,自己只想趕緊躲到他背后。他一拳就把那人打翻在地上,然后冷冷地問景行:“他打你哪兒了?”
景行像只小狗一樣哭喪著臉,指了指后面。他就上前對著那個人的屁股一陣猛踢。很快提燈人就趕來,對著他一頓臭罵,直怪他毀了整條街的生意。高師傅掏出一把錢給他,他才罵罵咧咧地走開。那是他今天掙的所有錢。
他把景行從地上抱起來,撥開看熱鬧的人群,向一個地方走去。景行繞來繞去的路,原來就在攤子不遠(yuǎn)處。很快他們就到了。桌子上已然空蕩,按理剩下的花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賣完。
高師傅把他放在桌子上,彎腰下去從原本固定花枝的一塊木板的縫隙中拿出一串糖葫蘆,面色陰沉地遞給他。
景行尚在不停地抽噎,手里舉著糖葫蘆,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收拾好攤子,背上竹筐。原本放花的筐里現(xiàn)在放了景行。他抱著兩只燈籠,糖葫蘆塞在嘴里,甜味驅(qū)散了他的懼怕。他只能看到高師傅的背影,一步一晃地離開了這條燦若銀河的燈市。
景行暫時打消了去找母親的念頭,經(jīng)歷那件事后,他對外界的一切都充滿了隱秘的懼怕。何況街上每天都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大兵步伐鏗鏘地跑過去。誰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是屬于哪個陣營的。光是腳步聲就讓人瑟瑟發(fā)抖,連路邊的貓狗都哽咽起驚慌的嗚咽聲。
高師傅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把他的攤位換到了茶樓對面。這樣即使景行要去恭房,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隨著天氣越來越?jīng)?,高師傅攜帶他一起去桂花島采摘野生桂花。他告訴景行:野生的桂花比家養(yǎng)的花香,而且制成的糕點和糖果都比尋常的糖果糕點香甜清口。
高師傅很快就熬出了桂花糖,又用豬油酥了桂花高。景行想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高師傅做完后拿了兩個很大的玻璃罐子裝了,放進(jìn)竹藤箱子。景行的衣服已經(jīng)在換洗過程中漸漸地轉(zhuǎn)移到柜子里,現(xiàn)在里面已空。
他把箱子推進(jìn)床底,絮絮道:“這兩大罐應(yīng)該夠你崽子吃到過年了?!本靶秀对诖策叄吹健缎⊙拧まぽ芬黄小稗まふ咻?,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p> 景行明白過來,原來高師傅去花一整日的時間去采花不是為掙錢,而是給他做零食。他心里的酸澀在一瞬間上涌,但他有自己的家人,無法陪他一世。景行心緒復(fù)雜,開始想他為什么沒有成親生子?其實他長相不差,眉目間也有英朗之氣,而且肯干活又有手藝。在這樣的世道,他們每天都有魚肉可以吃。難道他要像這篇詩文所寫,到死之時,院中野草叢生,都沒有子女歸來奉養(yǎng)嗎?
景行問:“師傅,你不成親嗎?”
他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問,不在意地回答:“干啥,讓我給你找個后娘來。每天逼你干活,不給你飯吃,你有病???”
景行看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擺擺手回答:“不是,可是男人不都要成親的嗎?”
他哂笑道:“你才多大啊,就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p> “那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俊?p> “我有自己的兒子啊?!?p> 景行有些驚訝,忙問:“他在哪?在外面念書嗎?”
他上來對景行的腦袋一拍,笑罵道:“就是你這個臭狗兒子?!?p> 景行心里一沉,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兒子,也不會陪他太久。他旋即燦然一笑,對景行說:“你讀的那些東西里有關(guān)于成親的嗎?”
他說的是讀詩。自從景行過來后,《詩經(jīng)》和《論語》成了他唯一的消遣物。高師傅有次聽見,說他念的很好聽。于是每天景行都會讀詩給他聽。
景行不用翻,就背出了那篇極有名的《桃夭》?!疤抑藏?,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他聽完一遍后,問景行:“什么是桃之夭夭?”
他回答:“就是說桃花盛開最燦爛的時候,把女孩子娶回家。她一定賢惠和善,很會照顧家人,讓全家都融洽歡樂?!?p> 他目光突然沉下去,連唇邊的笑靨也僵硬地像打了霜一樣。景行喊了他兩句,他才哎了聲。“是,很好。桃花很好,又艷又亮。像桃花的女孩子一定很會照顧人,確實是什么——宜其室家?!?p> 他慢悠悠地起身:“接著念吧,會讀書總是好事?!?p> 然后他就去收拾晚上出攤的行裝。但那一晚,他都沉默不語,無精打采。甚至好幾個新客人來問價錢,他也是愣愣的。還是景行替他回答。
其實高師傅替富豪養(yǎng)的墨蘭開得極好?;ㄐ蝺?yōu)美,顏色清麗出塵,很得老爺?shù)南矚g,得了不少賞錢。院子中栽的菊花也早就有人買去做秋天的擺設(shè)?,F(xiàn)在他很富足,但并不意味可以在生意上松懈。
景行碰了碰他,示意人流將至。他醒過神來恍惚地一笑,“怎么,想吃東西嗎?”他從口袋中拿出兩毛錢:“去吧,想吃什么去買吧?!?p> 景行有些尷尬,搖搖頭說:“馬上就會有很多人來了?!?p> 他“哦”了一聲,又說:“對了,人要多了。萬一你這沒心眼的又被拐子抓了。等一會兒吧,那些小哥都會過來的?!?p> 他說的是賣糖葫蘆,果干和肉脯的小哥。他們沒有固定攤位,總是扛起身家四處來回走。
景行已經(jīng)明白他今天心情不會好轉(zhuǎn)了,索性不再理他,專心管好攤位。他很愛錢,每次掙了很多的時候,都會把那些錢笑著數(shù)好幾遍再放進(jìn)瓦罐里。若是今晚的生意好,也一定能讓他稍微開心一點。
他正這么想。一個大約只有五六歲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過來,口齒不清地說:“嬤嬤,我想要花花。”
她指的是桌邊一盆晚香玉,眼看伸手就要抓。景行怕她扯斷了花,下意識連盆抬起。然而小女孩跑得太急,一下子撲空,跌倒在地上。她哇哇大哭起來,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景行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她身后緊跟的一個中年纏足婦女,右眼周有一塊青斑。她戳著景行罵道:“哪來的野雜種,要是我家三小姐摔壞了。我剁了你這雙爪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