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鎮(zhèn)上煙雨繚繞。
最近徽州府西陵鎮(zhèn)有件盛事,據(jù)傳是蘇州太倉王氏的王公子所牽的頭,為的乃是競賣一座神秘的紫檀木雕。
這座紫檀木雕沒有幾個人見過,但是與它出自同一位匠師之手的另一作品卻被同行們傳得神乎其神,據(jù)說乃是一只拳頭大小的木黃鶯兒,比活物更精致,更具神氣,可見那位匠師在木雕的雕刻技藝上的非同一般。
前兩日起,從徽州一府六縣,或是鄰近的寧國府、池州府和徽州接壤的一些地方陸續(xù)來了些人,有的是做木雕生意的商人,有的是單純?yōu)榱藖硪娨娮罱鼈鞯萌绱祟l繁的物什到底是個是么樣子,若是個難得的好東西,順便買下來也是不錯,雖然貴,但如果未來那位匠師有了更大的名氣,自己手中的這件也定然會漲價。
當然或多或少還有些聽了消息湊熱鬧的,便是不買也不打緊,畢竟東西只有一件,最終也只會被一個人買去,其余的人越多越好,反而使得聲勢更大,水漲船高。
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大多數(shù)人都得不到的,那就是極好的了,很顯然王一誠懂得這個道理。
清早,鎮(zhèn)上最好的某家客棧上等客房內,一個四旬中年男子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食用客棧小二送上來的好酒好菜,中年男子一身褐色長衫,隨意吃了幾口飯菜,似乎是在思量什么,踱了幾步,靠著窗戶望向外面青石街面上的行人,面帶憂慮地說道:
“聽說這次來府城中幾家領頭的木雕行都派了人來,特別是劉跛子他們家,似乎是勢在必得啊,你爹他最近做了一筆大買賣,正是沒什么富余銀子的時候,偏偏這時……”
那少年耳中聽著中年男子說話,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仍不緊不慢地吃著酒菜,直到酒足飯飽后,才輕輕地拍了拍肚子,隨意道:“三叔莫急,該是咱們的自然跑不掉,不該是咱的您再急也無濟于事啊,再說,不還有個西陵李家么?難道他們對這件紫檀木雕沒有興趣?”
中年男子給了他一爆栗子,讓少年一陣地喊疼,“西陵李家?那蘇州來的王公子就是李嘉言的外甥,要是他會買下,還會有消息傳出來?”
“李嘉言的外甥?我怎么沒聽說?”少年疑問道。
“我那日便在李府的壽宴上看見過那位王公子,不會有假!”中年男子肯定地說道。
中年男子名叫祝三,是徽州府最大木雕行祝家的三老爺,那一日他代表祝家來西陵鎮(zhèn)上赴宴時曾見過王一誠,也見到了那只令眾人咋舌的木雕黃鶯兒,只是那黃鶯兒是王一誠送給李家老祖宗的壽禮,他也不好再去打聽,后來便是按行程往北去了趟黟縣,去那邊談一樁生意。
等他做完生意,正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從西陵傳來消息,說是那位雕刻出黃鶯兒的匠師又要出手一件紫檀木雕,而且還是出自自己的一位熟識,西陵鎮(zhèn)的沈萬之口。沈萬此人,善于交際,不會做那種傳假消息得罪人的事情,所以他篤定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又想府城家中聽到消息肯定也會派人前來,所以他又回到西陵鎮(zhèn)等候家中來人。
沒想到正是前后腳,祝家確實派了人來,卻不是旁人,正是他大哥的獨子祝煙橋,一個喜歡下棋而非做生意的木雕行少東家。
“三叔哪能不急,這要是被劉跛子他們家得了去,豈不是白瞎,上等的木雕成品,可遇而不可求啊!”祝三道。
“既然不可求,那三叔就更不用為此操心了,就當是來西陵鎮(zhèn)玩一玩咯,老早就聽說西陵鎮(zhèn)這地方水陸相接,四通八達,是徽州府最緊要的一處商鎮(zhèn),昨天一到,我便覺得這里比府城也差不到哪去,正好玩樂,嘻嘻?!?p> 名叫祝煙橋的少年人還是一副插科打諢,毫不在意的模樣,惹得這個被他稱作三叔的中年人十分著急,又在客房里四處查看,回頭一臉疑問地看向他道:“你爹讓你帶了多少銀子?”
少年祝煙橋撇了撇嘴,假裝沒有聽見他說什么,悻悻然跑到窗邊去:“新安程白水發(fā)跡的知行棋社不就在西陵鎮(zhèn)嗎?你看我,差點忘了,聽說就在城中河邊,反正楊柳苑的競賣會明日才開場子,去早了不就單單是逛青樓了?今個正好有空先往棋社跑跑去。”
少年扶著窗沿,踮起腳跟極目遠眺,似乎是在找剛才所說的那條城中河在哪個方向,可能是煙雨朦朧了視線,少年左右眺望許久,還不曾望見,只好落下腳跟垂頭喪氣道:“算了,到街上問去?!比缓缶图贝掖业赝T外跑去。
還沒邁出一兩步,便被中年人一把抓住腰帶,將他拉到身前來,追問道:“祝煙橋,你爹叫你帶來的銀子呢?”
少年掙扎了兩下,發(fā)現(xiàn)掙不脫,只好耷拉著個臉有氣無力道:“三叔,家里沒多少可以周轉的銀子了,我爹讓我?guī)Я賰蓙?。?p> “六百兩哪里夠?聽說那位王公子起步便是要六百兩,你當其他幾家都是來看熱鬧的?你爹怎么不拿些木雕出來騰轉幾下,借些銀錢來?他是不是昏了頭了,這樣怎么做的好生意?”祝三毫不忌諱的罵自己的大哥,而且還是當著自己侄子的面。
祝煙橋被三叔當著自己面數(shù)落自己老爹,也不生氣,畢竟他們哥倆的日子可比自己這才活了十幾年的長多了,訕笑道:“三叔消消氣,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愛木雕如命,那些成色好的他又怎舍得轉手出去?!?p> 祝三罵道:“那這件豈不是更好的?怎么不見他傾家蕩產(chǎn)來買啊?”
祝煙橋無奈道:“我爹他說這個消息肯定是假的,什么少年匠師,木雕這一行里哪有幾個能夠少年得志的?沒個十幾幾十年的學徒歷練,哪里能有傳得那么邪性的雕刻技藝,著實扯淡!”又連忙解釋道:“這可是我爹說的,我可沒說……”
“庸才!就是舍不得眼前的東西,難不成還要抱著那些東西坐吃山空不成,一點都沒有做生意的料子,要不是看在他是老大,我早就把木雕行接過來了……”
祝三狠狠地隔空數(shù)落了一番祝煙橋的老爹,祝煙橋只好在夾縫中求生存,好一通安撫,也許是說累了,祝三坐下喘了口氣,祝煙橋趕緊喚小二要來熱茶,遞給三叔。
祝三喝了口熱茶無奈的搖了搖頭,哼哧道:“我在壽宴上親眼所見,那只木雕黃鶯的雕工十分細致,手法用得也極妙,暫且不說是不是出自一個少年匠師之手,便是有這個黃鶯一般技藝,也絕不是個簡單的物什,你爹他真是誤事啊,還偏挑這種時候?!?p> “那三叔真覺得那木雕是一位少年人所雕刻的?其實我爹他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凡有些本事的匠師至少也得三四旬年紀,少年人有這種技藝,我聽都沒聽過?!弊煒蛟谂赃吪郧脗嚷牭?,一方面也是趁著三叔氣消偷偷為老爹辯解一番。
祝三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搖頭道:“說不清楚,但這事肯不假,不行,我等不了明天再見分曉,趁今天我得先去沈萬府上探問一下,不然心里沒底?!?p> 祝煙橋忙恭聲道:“三叔說的是,哦,對了,父親說西陵鎮(zhèn)上還有一位木雕行當里的老前輩,讓我有空去拜見一下,可我還年輕,人家又不認得我,此事還是托付給三叔了。”
祝三看向他道:“你是說當年金陵十匠之一的鐵筆畫斷,鐵筆白?”
祝煙橋迷茫的摸了摸頭道:“我爹是這么說的,我就不大清楚了,金陵十匠什么的聽都沒聽過?!?p> 祝三笑罵道:“你除了知道下棋,還知道什么?真不知以后祝家這家業(yè)傳給誰去。”
祝三說的沒錯,對于侄兒祝煙橋來說,滿腦子里記住的都是顧孟卿,范元博和鮑景遠,顏子明這些人的名字,至于什么鐵筆畫斷,火樹銀鉤的一概不曉得,也沒興趣曉得,至于今天最大的興趣是去看看如今聲名鵲起的程白水的教棋先生到底是什么樣一位神仙人物。
祝煙橋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門口,還回頭看了眼祝三,躬身道:“三叔,那煙橋就先出去了?”
祝三點了點頭,自己個兒待會還得拜訪沈萬和白老師傅去,無暇管他,也懶得管他,便道:“去吧,別找不到回來的路就好。”
祝煙橋尷尬一笑,誰叫他本人是個路癡呢?不過路癡祝煙橋倒有個辨路的好法子,即是將自己出發(fā)的位置記做天元,在腦海中將地面看做一方棋枰,自己便是身處于棋枰上,然后在所走過的每一處轉折的地方落下一子,回來時按棋子的位置走路就行。
記不住路,還記不住棋子么?
但若是旁人來,肯定會覺得他這法子既生硬又沒多大用處,還得附罵他一句蠢材才是,但對他自己來說,這卻是個簡單得體的法子。
祝煙橋剛邁出房門,正要離開,身后的三叔突然喊道:“等會!傘?!?p> 外面正下雨呢,差點忘了,祝煙橋從房門角落里拿出紙傘,正待出去,祝三又喊他道:“等會!”
但這次祝三臉上的表情卻完全不一樣了。
“三叔何事?”祝煙橋站在門外問道。
“你還沒回答我,你爹給你的銀子……”
哐!
祝三的話還沒說完,房門就被祝煙橋緊緊扣上,祝三追了過去,但人早已跑得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