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我看了幾步?”易方平幽幽開口問蘇、楊道。
兩人異口同聲:“不知?!?p> 易方平看向蘇永年緩緩道;“你短支算得的確不錯,只有十一步,我算得也是如此,但我長支算了五十有六,比你往后多算了二十四步?!?p> 這……
蘇永年有些懵了,以阿伯來講也只是堪堪和自己殺力大致相當,易先生不應該是一個精于布局的棋手么?殺力怎會強悍到如此地步,一個棋手布局精妙,殺力又如此強悍,這都不能當?shù)昧似迨ィ酋U一中和顏倫棋力到底是有怎樣恐怖?
蘇永年聲音微顫:“先生……”
“所以我才說‘非也’,你阿伯從來不是讓你來找我學習精妙的布局,這方面我也教不了你太多……”易方平搖頭道。
接下來老頭的一句話卻讓蘇永年徹底怔住了。
“我要教你的絕不是布局,而是比你阿伯更強、更狠的中盤對殺之法!”
楊狠人不出意料的看了看對座的好友,很顯然他是知道易方平想法的,從那天看到蘇永年下的棋開始,他就在糾結。
其實楊文遠也應該知道,只是他認為蘇永年對序盤布局的下法一無所知,易先生應該會先教他一段時間布局的常識才是。
蘇永年還怔在那,十分震驚,心里一團亂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原來他從一開始的想法就是錯的,難道阿伯真是這么想的,但是為什么呢?
如果想要成為一個頂尖棋手的話,每個方面都必須要比一般棋手強悍,不會下序盤是蘇永年的硬傷,而蘇永年本以為自己就是來補上這個缺陷的。
易方平知道他心里有些難以接受,畢竟蘇永年對布局一無所知,故而道:“你阿伯殺力比你何如?”
蘇永年低頭道:“大致相當。”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從幼時起就向你阿伯學的下棋,不可否認,你阿伯確實是一位很強悍的棋手,但卻不是最頂尖的,你是個好徒弟,而他是個好師父,你時常和他對弈,久了,便能看到你之前看不到,而你阿伯看得到東西,就是棋勢!但是你阿伯終究殺力有限,和他下多了,你最多也就能比他稍看得遠點罷了,而我不同,我能看到的比你阿伯看得更遠?!?p> “這就是為什么他會讓你來找我,因為你的潛力,遠不止于此?!?p> “我不知道你阿伯為什么不教你布局,但是若他布局水平和中盤大致相當?shù)脑?,可以算得上是一個頂尖棋手,大致和你那天看到的徐希冉差不多,和國手還有一些差距?!?p> 徐希冉在豪強如云的京師弈派的眾多知名棋手中也僅僅排在顏倫之下,其實力可見一斑。
易方平為他耐心解釋,大概就是想告訴他,來著的目的不是為了學習精妙的布局,而是為了讓他的殺力更強,這些蘇永年都聽懂了,但是一時還難以消化。
易方平又道:“你的鎮(zhèn)龍頭本是一顆能起到關鍵作用而提前放置的妙手,但你卻輸給了我,為何?因為你殺力不如我強悍,所以我能讓棋勢往我需要的方向走,而你辦不到,所以你那顆子無非就是顆廢子,能否明白我的意思?”
讓棋勢往自己需要的方向走。
鎮(zhèn)龍頭那顆子能取勢,取大勢,布大局!
看得比阿伯更遠……
易方平這些話一點一點的出現(xiàn)在蘇永年的腦子里,慢慢的聯(lián)系到一起,他好像有些能理解易先生的意思了。
蘇永年小聲自語:“是為了鎮(zhèn)龍頭能發(fā)揮最大的作用嗎?”
聲音雖小,但畢竟離得不遠,易方平聽到后馬上撫掌贊嘆道:“孺子可教!正因為你殺力只能算是中上,卻算不得頂尖,所以一旦碰到殺力比你強的棋手,你第一手下在中腹完全就是在等于自讓先手,所以你以為剛才那局你以為我是從后面才搶到的先手機會?不,你早在開局就把先手權讓給我了,你從頭到尾的計算都在我的計算之中,因為你殺力還不如我?!?p> 蘇永年這回算是徹底明白了易先生的意思,但是他布局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如果想成為一個頂尖棋手,這是必不可少的。
他鼓起勇氣問道:“可我不會布局怎么辦?只是東施效顰的話遇到稍厲害些的棋手早在序盤我就沒任何機會,如何能在中盤取勝。”
雖然按照易先生所說,鎮(zhèn)龍頭本身就是在布局,可第一手之后要怎么下對于蘇永年來說確實是個問題。
一旁的楊狠人若有所思,然后一臉詢問的看向易方平:“我記得大堂柜子里……”
易方平笑道:“正是!”
楊文遠趕忙問道:“義父,大堂柜子里有什么?不就是一些空白棋譜和幾卷舊書?”
蘇永年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似乎大堂柜子里有什么能解決自己布局難題的東西。
“正是那幾本舊書,你趕忙去拿上來?!睏詈萑朔愿赖馈?p> 然后楊文遠馬上屁顛兒屁顛兒地往樓下跑去,不一會,就拿了一摞蒙塵舊書,像是放在角落好久都沒人動過一樣,書皮破損不堪,還有些擠壓的痕跡,甚是陳舊,真虧得棋社里這幾個人沒有把它給燒了。
楊文遠拿著舊書悻悻道:“這幾本書好像是很早就在的,我小時候都看完了,都沒人看就扔柜子里面,還給用來墊過桌腳,沒想到都舊成這樣了。”
他拿起抹布,狠狠地擦了一下,卻并不見得干凈許多,只是上面的灰塵都被掃去,露出幾個字來——石室仙機。
蘇永年從小跟著阿伯下棋,并未看過什么棋書,都只是阿伯口頭教他一些搏殺的招數(shù),如鎮(zhèn)龍頭、鎖龍尾兩招,哪里知道《石室仙機》是什么。
《石室仙機》乃是民間最受歡迎的圍棋啟蒙刊物,流傳甚廣,不論是剛登堂入室的新人,還是久負盛名的國手,無一不看這本書,里面的一些道理也是終生受用。
最有名的即是“圍棋十決”,雖是許榖轉載自古籍,不知是出自唐朝的王積薪,還是宋朝的劉仲甫,但其在民間廣為傳播正是因為《石室仙機》的刊錄。
易方平從楊文遠的手中接過幾本書,慢慢地翻開幾頁,然后有些感傷道:“這本書是我一個知交好友所著,他名叫許榖,喜好下棋,但是水平將將二流,在我面前就是個臭棋簍子,哎,可惜啊,前幾年死了。”
又道:“他雖棋藝不能入得一品,但是才華確確是一品的,乃是嘉靖十四年京試會元,這本《石室仙機》就是他廣搜前代遺譜,擇錄成書,里面包括歷代諸家圍棋賦文訣要、全局譜、受子譜以及各種開局、死活棋勢、殘局,但他限于水平,若干年前請我?guī)退6ê苏⒁环?,我懶懶散散隨意批注了些,前幾年得知他已病死與四川嘉定,有些愧對他,就將此書仔細批注好,以慰他泉下有知?!?p> 蘇永年想起之前江小雙說過的程師兄去了四川,難不成是去祭拜這位許老先生的不成?
他的確沒猜錯,程汝亮此去嘉定的緣由確實是代易先生給老友上香,順便去找那位許老先生的弟子兼義子許韶臺對弈。
許韶臺年幼時曾跟著師父也是義父許榖來西陵鎮(zhèn)拜訪易方平,請他幫忙批注,在西陵鎮(zhèn)住了半年有余。許榖雖然自己棋藝遠不如易方平,但許韶臺年幼時卻比程汝亮聰明許多,下棋常常贏他,自此才跟程汝亮結下的冤家仇怨。
楊文遠搶忙道:“我記起來了,先生那時從桌腳找到這本書,然后幾天幾夜沒合眼把這本書上寫滿了字,我從來沒見先生那般勤奮過。”
易方平狠啐了他一口,以表達對楊文遠話頭里罵自己懶惰的不滿。
易方平道:“這本書里面記載了大量的前人棋譜,里面不乏各種精妙的開局,旁邊也有我的批注,你多看看,照著里面的棋譜在棋枰上多擺擺,自然會對布局有些淺顯認識,現(xiàn)在也不要想著馬上就能融會貫通,要記住,欲速則不達?!比缓笥H手將幾卷舊書給了蘇永年。
蘇永年恭敬接下幾卷舊書,應了聲是。
易方平又對楊文遠說道:“你幼時看這書時,沒有批注,諸多細節(jié)都沒有注明,斑駁不純,有空也再看看罷?!?p> 楊文遠也應了聲是,他雖然小時候看過,但是現(xiàn)在能記得的也不多,最有印象的是書里所說的“十決法”,至今楊文遠都還能背的出來,算得上是楊文遠在棋道上的啟蒙讀物。
《石室仙機》也在民間刊訂了數(shù)十年,至今民間仍有訂本,但都是未曾批注的,蘇永年手上的這本算得上是孤本了,而且還是許榖老先生本人給易先生,然后經(jīng)由易先生親手批注的,怕說是價值連城也不過分。
蘇永年手里拿這這幾卷舊書,頓時感覺無比厚重,雖然他不知道許榖到底是什么人,也從未聽阿伯說起過“十決法”之類的,但就兩位老人在這幾卷舊書上托付的情誼來說,這幾卷書實在是有些過于重了。
蘇永年忽然間有些感覺,來到這間棋社真是冥冥中就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