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東方巖兄妹安慰殷英
如果能用“換了一個人”來形容東方巖見到殷英的直觀感受可能一點也不夸張。東方巖提前給殷英打了電話,也跟她丈夫汪浩通過話,他們倆顯然是有時間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殷英換下了家居服,換上了日常便服。只是那四個大箱子還摞在陽臺上,擋住了白天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東方鶴覺得整個屋子都換了一個樣,去年暑假她曾幾乎每天都在這個屋檐下學(xué)習(xí)古琴,那時候這個房子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到處都是孩子帶來的明亮的色彩和裝扮,雖然那一年暑假孩子被送回了鄉(xiāng)下。東方鶴仿佛覺得她由一個彩色時代一下子進入了一個黑白空間。不,沒有白,只剩黑色。她看著自己的老師,眼里充滿憐憫和哀痛。
汪浩給他們倒了水,還切了西瓜,但是大家都沒有吃。殷英強打起笑容,東方巖建議大家出去走走,不要悶在屋子里。殷英夫婦也同意了。
校園還是那個校園,假期沒有結(jié)束,有一些學(xué)生還在學(xué)校里悠閑地騎著單車。東方鶴想起第一次來學(xué)校的情景。那一天殷英是在校門口的地鐵站迎接她的。大概是沒有幾個老師會做到這樣對待學(xué)生的吧。東方鶴被老師親自來接自己的行為所打動。這位略顯豐腴的年輕女人讓東方鶴第一個想到“楊貴妃”。她領(lǐng)她到文學(xué)院辦公室,又給她介紹了校園,最后帶她到自己家里吃午飯。她彈琴的樣子就是中國文人應(yīng)有的樣子。是她把“古典氣質(zhì)”活生生地顯現(xiàn)給東方鶴看的。她記得她的書房里有兩張琴,那一張就是為她的小兒子準備的,“可惜他更喜歡玩汽車”,當時她是這么說的,無奈里帶點雀躍。殷英一直希望自己生的是個女孩兒,這樣她就能跟她有更多的共同點。小兒子很調(diào)皮,殷英又太安靜,經(jīng)不住鬧騰,常常會感覺疲倦。汪浩跟孩子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多,他本來就屬于一板一眼的那一類人。他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可孩子的好奇心是無限的。殷英又堅持自己帶孩子,前兩年婆婆來幫了一些忙,等到汪力凡上幼兒園后,她就堅持完全由自己帶。
親子關(guān)系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她停薪留職幾年她都不在乎。她曾如此宣稱。汪浩基本都聽她的,對這些事他基本不發(fā)表不同意見。他們倆人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某種合作關(guān)系的伴侶。在工科直男汪浩的骨子里,沒有過多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的人生規(guī)劃中只有“務(wù)實”這一項指南。殷英不去想她的婚姻,也不去想科研在丈夫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她像一面墻,坦然而堅韌地面對一切。只是聯(lián)結(jié)他們二人的唯一存在毫無預(yù)兆地灰飛煙滅了,那堵墻好像轟然倒塌了一般。殷英還沒有能力靠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
他們經(jīng)過那家徽菜館,東方巖為了避免殷英睹物思人,選擇了隔壁的一家湘菜。他們一家三口和他吃飯那次就是在徽菜館。殷英只是順從地跟丈夫走著,她的整個身心都飄向了別的地方,此時此刻此地對她來說仿佛完全陌生的存在。她只是憑著本能在走路,她只是像動物那樣觀看迎面而來的所有人,而每一個眼神背后并沒有任何深刻的意義。
他們落座,席間的談話和聲音在殷英看來都離她很遙遠。汪浩顯得很平靜。東方鶴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都過分,都無力,于是只是默默地夾菜給殷英碗里。喪子之痛對一個女人的打擊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恢復(fù)過來的,事發(fā)之后,她急遽消瘦下來,體重直線下降,她穿的那件衣服本來是很合身的,如今倒成了格外寬松的款式。她的頭發(fā)好像也枯黃了,失去了以往那動人的光澤。豐腴而白皙的手臂顯得十分干瘦,皮膚的光澤同樣失去了。東方鶴坐在她旁邊,她看起來就像是她的媽媽。
東方巖第一次覺得自己竟然毫無辦法開口說話。他覺得食物難以下咽。殷英偶而似乎清醒過來,抬起眼睛看著大家,努力地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也象征性地吃上幾口。
飯后,東方鶴帶殷英往五道口方向走去,汪浩和東方巖則沿著清華那條路準備去散散步。東方鶴挽著殷英的手臂。
傍晚時分,出來溜達的人多了起來,天起了涼風(fēng),吹在頭發(fā)絲里,甚是舒暢。殷英感到晚風(fēng)直往寬大的衣服里鉆。突然她開了口:
“小鶴,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非常非常喜歡你的哥哥。在大學(xué)的時候。我沒想過要結(jié)婚,更沒想過這輩子我還會生孩子。”
“我哥那么傻那么愣,竟然還有人喜歡他?”
“是啊,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的。以為保持著這份單相思可以到永久……”
“你和汪老師怎么認識的?”
“很普通。在南京的時候,那時候我倆還是學(xué)生。后來就很普通地結(jié)了婚。我倆連婚禮都沒有辦,因為我當時很不喜歡那種熱鬧的場面。后來我倆考到BJ,就一直到現(xiàn)在?!睎|方鶴不知道殷英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刻跟自己講述她和東方巖的故事,但她決心耐心聽下去,畢竟她愿意說話總是事情往更好的方向發(fā)展的預(yù)兆。她“嗯嗯”地應(yīng)和著,不時地以“后來呢?”的問句來鼓勵她的敘述。“其實我們倆都屬于那種欲望很淡的人,生活的也一直很平靜。有了力凡之后,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可能主要是我的改變比較大。頭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調(diào)整和適應(yīng)這種變化。我沒有辦法讀書,沒辦法睡覺,但我還得堅持上課。這幾年就好起來了。我知道如何跟兒子相處,知道他可以玩自己的,而我同時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殷英的敘述再往下就該揭開新結(jié)痂的傷口了,東方鶴急忙把她的思緒往另一個方向拉。
“我哥那時候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怎么會喜歡他的?”
殷英快速地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八煤谩!?p> “哈?不會吧?”
“不可思議嗎?”
“太不可思議了!在我們那邊,沒有多少娛樂方式,二胡是我爸教給我們兄妹倆的。不過的確,我聽爸媽常說我哥在音樂方面頗有點天賦,只不過當時爸爸沒有意識到,堅持不讓他去學(xué)音樂……”
“還有這樣的過往呢?”殷英顯示出興趣。
“嗯。在我們那,這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沒有哪戶人家會把孩子送去學(xué)藝術(shù)。大家都認為學(xué)藝術(shù)的不是好學(xué)生。還是太落后了。我哥就這樣被耽誤了?!?p> “我記得他在學(xué)校的時候很受女生歡迎?!?p> “是嗎?”東方鶴做了一個鬼馬的表情。
“他沒跟你說過嗎?他的女朋友可是一年一換,也許還不止這個頻率,反正就是換了很多。而且,你知道嗎?他的每個女朋友都非常漂亮,都是播音主持啦,美術(shù)啦,音樂學(xué)院啦,這些專業(yè)的女生……”
“那你豈不是很吃醋?”東方鶴說完吐了吐舌頭。
“那倒沒有。我不會吃醋,因為他從來沒有屬于過我。我們倆都沒有好好聊過天。還是你把我倆重新聯(lián)系起來的……”東方鶴注意到殷英心里暢快了些,臉上也由此恢復(fù)了血色。
“當時我真沒想到您竟然跟我哥哥是校友……我哥看起來落魄不堪,而圍繞您的光環(huán)則如此明顯……”
“這是什么話!如今像你哥哥這樣的年輕人不多啦!”
“殷老師,你的口吻也太老氣橫秋了吧……”殷英輕輕笑出了聲。但她立馬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好像急剎車一般止住了這由心發(fā)出的歡樂。因為她猛然記起自己還在“服喪期”,她沒有資格笑,歡樂也理應(yīng)與她絕緣。
“你見過莊禾嗎?”
“就是你嫂子吧?他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哦我的意思是什么時候辦婚禮?”
“他們領(lǐng)證了?;槎Y說再等等?!?p> “真好。哎呀,剛才都忘了祝賀他。我……”殷英突然窘迫起來。
“殷老師……我想開學(xué)還聽你講溫庭筠、韋莊和李杜,所以……”東方鶴不知道該如何勸老師,也不知道如何幫助她從悲痛中走出來,哪怕只是攙扶她一下也好。她笨拙地磕磕絆絆地說著說著竟然兀自先流出了眼淚。殷英反倒去替她揩拭。
“我知道你的心意,謝謝你!想讓悲劇從一個人的生命中抹去,只有兩個途徑。其一,是淡忘,接近于選擇性失憶,也許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階段吧。途徑之二則是把自己融入那個悲劇之中,比如死去?!?p> 殷英的敘述極其平緩,她仿佛一個一瞬間參透世事與生死的頓悟者一般的口吻讓東方鶴覺得憂傷。殷英突然跟她提起東方巖,好像嫌自己的痛苦還不夠深似的,又要把自己拉到另一個深淵的邊緣,讓自己清醒地看待自己的處境,那即是她的愛情也同樣慘敗。孩子沒有了,曾經(jīng)愛過的人也沒有了。如今她只剩一具軀殼,跟著同住一屋的汪浩維持著名義上的夫妻關(guān)系。
失去孩子的夫婦是否還能繼續(xù)生活在一起?不論是電影、小說等文學(xué)虛構(gòu)作品還是現(xiàn)實都似乎給了我們否定的答案。妮可基德曼曾演過這樣一位不幸的母親,《兔子洞》中她拒絕和丈夫親熱,雖然丈夫的本意是他們夫妻二人完全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來代替因意外死去的那個孩子?!稛o名的裘德》中蘇和裘德的三個孩子都死去了,蘇也因此離開了裘德。殷英最近才把這本帶到海南的書從她的行李箱中拿出來,看完后她好一陣子都在心絞痛的痛感中?,F(xiàn)實中的例證則更是不勝枚舉。女人的心哪,你到底在想什么?看到孩子的父親一定會想到死去的孩子,如果真的再有了一個新的孩子,那也不再是那一個孩子了,而這個新來的生命,創(chuàng)造他的目的只是為了代替死去的那一個,這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這是根本無法代替的事。
當然也有突破魔咒,成功攜手走完一生的案例。在殷英的父母那一輩,每家都至少生養(yǎng)3個以上的孩子,每家都會有孩子夭折,他們的父母也照樣養(yǎng)活了剩下的孩子,而現(xiàn)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東方巖還沒有跟汪浩單獨聊過天,那次吃飯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
“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跟殷英老師是大學(xué)校友,我們是一個社團的,她或許跟你說過的。我妹又是她的學(xué)生,本來都失聯(lián)了,這才再次聯(lián)系起來?!?p> “嗯。上次吃飯后,英說過。”
“還有一陣才開學(xué)哈?你們老師都要忙些啥呢現(xiàn)在?”
“帶了課題的老師就沒有休息,沒帶課題的自己把握?!?p> “哇哦,好精練!”
汪浩疑惑地轉(zhuǎn)過頭,東方巖搖搖手表示沒什么。于是他們繼續(xù)朝前走。
“那邊就是圓明園,再往前就是頤和園?!?p> “嗯,圓明園現(xiàn)在的景色蠻好的。比頤和園好?!?p> “你喜歡頹敗的東西嗎?”
“圓明園比頤和園大氣點吧,我是這么覺著的。尤其是秋天的時候,挺好看的?!?p> “你還是北方人。像我們就還是喜歡姑蘇風(fēng)光多一些?!?p> “可以想見。”
沉默了一會之后,東方巖決定不再繞彎子了?!巴衾蠋煟煤门闩隳闫拮?,我覺得不論如何,此時只有你們二人相濡以沫才能共渡難關(guān)。其實男人也很脆弱,甚至比女人脆弱?!?p> “謝謝!謝謝你!我們都考慮去做心理輔導(dǎo)了。英的狀況很不好。我呢,還行,每天泡在實驗室里?!?p> “你是在逃避,這不是還行,這……這……”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嗯,時間會醫(yī)治我們的。暫且放心吧。多謝你和你妹妹來看安慰我們?!?p> “雖然根本于事無補吧……”
“別這么說,我覺得我和我妻子我們倆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走出過房門了……今天出來透透氣感覺挺好的……就好像人間一下子過去了好多年啊……”汪浩內(nèi)心并非古板之人,只不過他把那些曲折潮濕的一面掩蓋起來不輕易示人。
“如果真的過去了好多年倒也好了……”東方巖感慨道。
“是啊……”
兩個人開始默不作聲地往回走。東方巖把汪浩送回家,殷英和東方鶴還沒回來。陽臺上的大箱子總是惹得東方巖顧慮重重。
“這些,想好怎么處理了嗎?”
“還沒有。英會想明白的。讓她處理吧。我其實也舉棋不定?;蛟S咱們把這些搬出去?”汪浩這個念頭其實也是突發(fā)奇想的。他沒有想過主動把孩子的東西搬出去,也沒有想過去處理這件事。他想這些留著與不留對一個男人來說都沒有分別,因為他以為自己是決計不會拿著孩子的小玩偶淚如雨下的。
“行,咱倆搬出去吧。放哪呢?”
“樓下有舊物回收站,就放那吧。來,搭把手!”此刻汪浩好像特別開心。也許他們一直糾結(jié)和沉浸在悲痛中,形成了慣性,好像不悲痛都對不起死者一樣。如今終于有人來打破這個荒誕的循環(huán),汪浩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他希望他和妻子能夠盡快從這陰霾中走出來,“不管怎樣,日子還得過啊!”
墻上的照片被殷英收到另外一個地方藏起來了,汪浩沒有找到。兩個人搬完箱子,又過了一會殷英她們才回來。汪浩看見她的臉色比原先好太多了,臉上不禁露出一個微笑,旋即又收住了那笑容。
“時間不早了,我倆回去了。你們也早點兒休息。有事打給我?!睎|方巖沖著汪浩說道。對方真誠地點頭接受了。
“殷老師,晚安!明天我再來看你!”
“不用了……”
“晚安啦!再見!”
兄妹倆在回來的路上一路依偎著,東方巖吸了吸鼻子。
“哥,你怎么了?”
“沒事。吹風(fēng)吹的?!?p> “哥,你知道殷老師喜歡你嗎?”
“啥?”
“殷老師喜歡你,曾經(jīng)暗戀過你。你不知道?”
“啥?”
“就知道裝傻。今天她跟我說的。”
“今天?”
“嗯。剛才我們散步的時候,她突然說起來?!?p> “哦,我知道了?!?p> “你那時候怎么不喜歡她呀?殷老師要才華有才華,要容貌有容貌,真正的才貌雙全,你當時怎么就看不見呢?要是她是我的嫂子該多好……”
“傻閨女!”東方巖在妹妹頭上敲了一下,東方鶴推開他的手。
“這樣的事我總覺得是極小極小的概率,怎么就被殷老師碰上了呢?”
“是啊,這樣小得可憐的概率也總是存在的。我們的生命多么不堪一擊,在造物主面前,我們無處可藏。他想什么時候以什么方法取我們的性命,我們毫無辦法,毫無辦法……”
“那人還活個什么勁?”
東方巖又敲了她一下,這次比上次的力度大一些。東方鶴“??!”地叫了一聲?!吧甸|女!瞎說什么勁!人活著,死去,都不是你自己能掌控的,多少人想死,跳樓都死不掉。多少人想活拼了命也活不成。你哥黃毛丫頭還啥也不懂?!?p> “我哪黃毛丫頭了,我明明頭發(fā)這么黑!”
“你這是詞窮,屬于狡辯!哈哈……”
“哥,我們這陣子每天來陪陪他們吧?!?p> “不愧是我妹,跟我一條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