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吳桐和東方巖對飲,大醉
莊禾正在辦公室埋頭校對她負(fù)責(zé)的稿件,正準(zhǔn)備把最終的校樣送給主編簽字,她走路總是低著頭,推門時正與來她辦公室找她的吳桐撞了個滿懷。莊禾連聲道歉,稿子灑了一地。吳桐幫她撿起來,放到她手里,最上面的正好就是東方鶴的頭條詩。
“你就是莊禾吧?”吳桐打量著她,“我正好要找你?!鼻f禾一看就是那種在人群中一點都不顯眼的女人,為了避免麻煩,她把自己的所有鋒芒都藏起來。她本來就把自己劃歸為“笨口拙舌”的類別,如果沒有必要,她也絕不會多說一句話。她沒問對方是誰,用一個“嗯”當(dāng)作回答。
“我是吳桐,平時我也很少來詩歌辦公室,只是想了解一下詩歌部今年的一些情況。你是編輯,我們好像很少見面哦?!?p> “嗯?!鼻f禾扶了扶她的近視眼鏡。
“那你給我介紹一下吧?!?p> 莊禾被這個突然殺進(jìn)來的總編助理弄得有點不愉快?!笆侵骶幾屇銇淼膯??”
“不是。我是總編助理,我就不能來了解一下嗎?”吳桐也有點不愉快了。
“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是主編,我只對主編負(fù)責(zé),包括所有的匯報。如果你想了解,可以多關(guān)心一下咱們的雜志內(nèi)容,我認(rèn)為這是總編助理的基本職責(zé)之一?!?p> 吳桐大跌眼鏡。這個黃毛丫頭竟然教訓(xùn)起了自己。她只不過是想來替東方巖了解一下情況,沒想到被這個死心眼的編輯給吃了個閉門羹?!拔铱催^了最近幾期的雜志,對詩歌板塊很感興趣。我注意到咱們今年有大獎賽,才來問你的。看來你誤會了我。”吳桐很不自然地解釋道。
“是的。最近正在準(zhǔn)備大獎賽的事情。這些稿子我正要送給主編審閱?!鼻f禾抱著稿子準(zhǔn)備去做自己的事情。
“好吧,我不打擾你了。晚一點有時間的話我再找你?!眳峭┑谝淮我娮R到說話這么直白毫不客氣的同事。她知道莊禾說的話有理,無理的是她自己。
什么有用的情報都沒搜集到,她又被必須為東方巖做點什么的倔強心所驅(qū)使,一下午,她都在琢磨著該如何贏得莊禾的信賴,與她對上話。
5點一到,吳桐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急匆匆來到樓下,她想等莊禾,約她吃個晚飯。莊禾出來了。她迎上前去。
“莊禾,你好!下午是我冒昧了。我想能否請你一起吃個晚飯。我有點事確實想咨詢你。請你一定賞臉?!?p> 吳桐看到她似乎往后彈了一下。
“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怎么說的那么官方?我是可以吃晚飯,但是我時間緊,我還要回家做飯給我媽媽,如果可以的話,有事就簡單說完?;蛘呶覀冞呑哌呎f。我坐5號線,你坐幾號線?”
“那好吧。我也坐5號線?!逼鋵嵥_車了。但是她擔(dān)心自己開車送莊禾,她又堅持自己走。她不想讓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她很想幫助東方巖,用她自己的方式。
她們排著長長的隊,正是下班高峰期,人太多。她們遲遲沒法上地鐵。人群把她們倆推來搡去的。吳桐跟著她站了幾站地鐵,把大獎賽的相關(guān)情況了解清楚了,并且知道東方鶴的確在候選名單里后,就在換乘站急忙下了地鐵。她隨著人流擠出車廂門,看到莊禾向她揮了揮手,然后從包里掏出一本書。
《包法利夫人》,她看到了那書名。很舊的版本。心里不由得一驚。她讀過這本小說。當(dāng)年她把這本書列入“再也不想讀書單”,不是因為小說本身的問題,而是她覺得福樓拜手下的包法利夫人就是她自己的寫照。
她趕緊逃到對面的站臺,乘了幾站地鐵回到了雜志社地下車庫,開車回了家。她把情況轉(zhuǎn)述給了東方巖,東方巖沒想到她會為自己打聽到如此詳盡的情況,心里很感激,但只是說了一聲“謝謝”,他不能再說更多了,以免自己的心不堅定。
東方巖掛完電話,雙手捂住了臉,他太疲憊了。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和她保持疏遠(yuǎn)的關(guān)系,她也一直不聯(lián)絡(luò)自己,但是一個電話就能把他們內(nèi)心用魔力封住的水面攪擾得驚濤駭浪。
“是不是把所有的苦都吃過了,吃盡了,以后就只剩下幸福和快樂了?”
“是的。我們以后就只剩下幸福和快樂了?!?p> “那我們要努力,現(xiàn)在努力把所有的苦都吃完?!?p> 這段對話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卻一直回蕩在他的腦海里。他感到眼淚順著手掌往下淌。
與此同時,開著車打完這通電話的吳桐也哭了。以前她看《斷背山》的時候一直看不懂其中一個細(xì)節(jié),分離的情人為何會在分開后因為難過而嘔吐,如今她終于知道了,急遽而強烈的痛苦會讓一個人的胃產(chǎn)生嘔吐反應(yīng)。強烈的痛苦讓她不得不停下車,她趴在方向盤上吐又不完全能吐出來,可她太難受了,她沒辦法繼續(xù)開車。
第二天早上,吳桐在電梯里遇見莊禾。她戴著耳機(jī),認(rèn)出她后,摘下耳機(jī),跟她打了個招呼,順便合上了她手里那本發(fā)黃的《包法利夫人》。
“喜歡福樓拜?”
“他寫的太真實了,真實又簡練?,F(xiàn)實一向如此,殘酷又迅速?!鼻f禾回答。
“嗯,是的。又快又狠。他是我最害怕的小說家。”吳桐沒有多想,就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為什么害怕?”
“因為他在寫我?!眳峭┛嘈α艘幌隆?p> “他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吧?!鼻f禾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比昨天熱情多了。
《新思者》第34屆詩歌大獎賽如期舉行。緊張的評審工作一直由莊禾和同事承擔(dān)完成。新人獎由BJ大學(xué)一年級新生東方鶴摘取。當(dāng)主辦方領(lǐng)導(dǎo)宣布獲獎名單時,東方鶴在哥哥的注視下走上領(lǐng)獎臺。妹妹成長路上的所有榮譽瞬間,他都錯過了,如今他見證了她獲得這個榮譽,比拿到獎的東方鶴還要開心。雖然不是一個多了不起的獎項,但是證明了她在詩歌領(lǐng)域獲得的認(rèn)可。
頒獎結(jié)束,主辦方準(zhǔn)備了冷餐會,東方鶴和她的伯樂——莊禾第一次正式見面。
“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我寫的那些詩可能永遠(yuǎn)只能留在筆記本上了?!睎|方鶴靦腆地說。
“是金子肯定會發(fā)光的。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鼻f禾欣慰地說。她今天穿了一身復(fù)古的裙裝,配上她的短發(fā),顯得很俏皮。
吳桐在遠(yuǎn)處注視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沒想到東方巖今天也會來參加頒獎典禮。但是既然他也來了,她還是要來打個招呼的。她端起一杯香檳酒,向正在說話的幾個人走來。
“東方鶴,祝賀你!”
“吳桐。謝謝你!沒想到東方鶴愛上了寫詩,還獲得了你們的獎。謝謝!”東方巖似乎有些緊張。
“莊編輯不是說了嘛,這都是小鶴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你謝錯人了。這位是東方鶴的責(zé)任編輯——莊禾?!?p> “謝謝編輯!”東方巖對著這位編輯說,然后拉著妹妹偷偷問她什么叫責(zé)任編輯。東方鶴說要是沒有莊禾編輯,她也許就不會被發(fā)現(xiàn),被認(rèn)可了。
“那就有點類似于星探了?”東方巖理解了妹妹的意思,總結(jié)道。
“也,差不多吧。你可以這么理解。”
“我還以為責(zé)任編輯就是對雜志負(fù)責(zé),不知道責(zé)任編輯還有這個職責(zé)呢?!睎|方巖在妹妹耳邊說。
“沒事?,F(xiàn)在你知道了?!?p> “謝謝莊編輯!”東方巖又說了一回。他瞟了一眼,看見吳桐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霸趺戳??”他問吳桐。
吳桐搖搖頭,只是笑而不語?!袄洳统圆伙?,不如我一會請大家吃燒烤吧!東方巖,小鶴,莊禾,一會結(jié)束后咱們在第二個門見!”她自顧自說完,一口氣喝完了那杯酒,就走開了。被她點到名的幾位你看看我我看著你,沒搞懂她的意思。
但是大家還是在門口等她來了,問她為什么,她也不說。東方巖覺得有點尷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心痛還是別的什么感覺,就是覺得只要見到吳桐,他就難過。但是這天是小鶴值得銘記的日子,他不想破壞了她的心情。
“你那個誰,怎么沒來?”大家往燒烤店走的時候,東方巖突然發(fā)覺東方鶴的同學(xué)老師一個都沒來。
“他們都不知道,我沒告訴他們。這點小事,不必告訴他們的?!?p> “也太低調(diào)了吧!你倆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啊?我們又沒有什么!”東方鶴急忙否認(rèn)。
“他沒有向你表白嗎?”
“表白什么!”在東方鶴心里,只要兩個人心意相通即可,何必在意那些形式。東方巖覺得不太放心,但是沒再問下去。他打算以后再搞清楚景真正的想法,畢竟妹妹現(xiàn)在也還小,再多觀察了解一段時間完全是可以的。再說了,現(xiàn)在的戀愛以后還說不好會是什么結(jié)局呢,畢竟小鶴才念一年級。
吳桐喝了不少啤酒。她堅持讓小鶴坐在自己身邊,讓莊禾和東方巖坐在一排。莊禾勸她喝慢一點。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東方巖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下午,她失戀的那個下午,也是一個人喝著酒,恍若隔世。如今她坐在自己對面,喝著苦澀的啤酒,因為他。東方巖也舉杯,一杯杯和她碰杯,兩個人只是喝酒,不說話。東方鶴和莊禾只好把點的東西努力吃完。東方鶴有點擔(dān)心哥哥和吳桐,但是又不知道如何相勸,她只好跟莊禾聊起了詩歌和翻譯。
分別的時候,吳桐握了握東方巖的手,然后放開了手,他們的手就這樣分開了。然而就在分開的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如豆大的雨滴奪眶而出。但東方鶴記得她的臉上一直努力掛著微笑。這一次她沒有醉成上次那樣,她急忙攔了一輛出租車,提前回去了。在出租車上她嚎啕大哭。司機(jī)嚇得不敢問她去哪。等到她哭累了稍微停下來時,他們已經(jīng)在高架橋上轉(zhuǎn)了好幾圈了。
而東方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東方鶴只好扶住他,她和莊禾道了別,莊禾替他們攔了車,把東方巖塞進(jìn)車?yán)?,東方鶴從另一邊上車后,莊禾在原地和他們揮手。她一個人走向了地鐵站。
東方巖歪在出租車?yán)?,靠著妹妹,東方鶴一開始以為他睡著了。還是從前面的后視鏡里才看到哥哥正瞪著眼流淚呢。她看著他不出聲,也偷偷抹了抹眼睛,就讓他哭吧,他太憋屈了。他們倆也許很愛對方,但是就是沒辦法在一起。東方鶴心里這么想,就摟緊了靠在自己身上的東方巖。她從來沒有看見哥哥這樣脆弱和痛苦,原來痛苦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強大。她在心里心疼哥哥,這幾年她讀書和上學(xué)的所有費用都是東方巖辛苦賺來的,如果沒有哥哥的付出和舍己,她也許根本沒有可能順順利利考上大學(xué)。種種過往在她腦中閃過。
到憶良家之前東方巖昏昏沉沉地瞇著了。憶良開了門,看到弱小的東方鶴艱難地扶著高大的東方巖,立即丟下手里的書,扶住喝醉了的東方巖。“怎么喝這么多酒?”
“憶良哥,我哥失戀了。他跟吳桐徹底分手了?!?p> “快把他扶到床上。哎喲!”
“憶良哥,我今天在你家住吧,我有點擔(dān)心他?!?p> “嗯,你盡管住,沒事。先讓他睡吧?!?p> 他們安頓好東方巖,退出房門。
“稻子睡了吧?”
“嗯,睡了。明天還要上學(xué)。你明天沒課嗎?”
“有課。不過,是第二節(jié),九點多。我來得及的?!?p> “剛才你哥和吳桐一起喝酒來著嗎?”
“嗯。今天我哥陪我參加一個活動,是吳桐姐他們雜志社的。頒獎結(jié)束后,吳桐姐說請我們吃燒烤,然后他們倆就那么一聲不吭,還微笑著看著對方,一直默默地喝著酒。憶良哥,我覺得我好像聽到了他們倆當(dāng)時心碎的聲音?!睎|方鶴說著眼睛又紅了。
“他們倆的事,哎!小鶴別難過。你先去睡覺吧。明天大家都要早起。哦,對了,我去幫你拿一套你哥的睡衣給你。”憶良又推開了東方巖的房門,過了一會將睡衣放在東方鶴手里。她看上去疲倦極了,呆呆地接過他遞來的疊好的衣服。憶良像長輩那樣輕輕抱住了她,在她后背輕輕拍了兩下。然后東方鶴回了自己房間。
憶良為東方巖和吳桐早已就能預(yù)料的結(jié)局嘆惋。他一直覺得吳桐和東方巖不是同一路人,他們在一起時,他總覺得他們不合適。他也中肯地給過自己的意見,但是東方巖有時候是個悶葫蘆,只是聽著,卻并不表態(tài)。他也不會主動去做什么,尤其是會傷害別人的事。如今他和吳桐走到這一步,他知道東方巖內(nèi)心一定承受了無以復(fù)加的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鶴就在廚房為大家準(zhǔn)備早餐。稻子跑下樓時見到思念的鶴姐姐,一把抱住她,然后才去憶良房間叫醒他。憶良去叫東方巖,發(fā)現(xiàn)他半夜吐在了床邊,于是去衛(wèi)生間拿來清洗工具,好不容易打掃干凈了。他讓稻子別告訴東方鶴,稻子點點頭。東方巖醒過來,感到頭痛欲裂。他臉色發(fā)黃,眼睛腫得厲害。睜開眼看到憶良趴在地上擦地板。
“欸,阿良。你干嘛呢?”
“快起來了!喝那么多酒,把小鶴嚇壞了你知道嗎?”憶良拍了拍他的臂膀,拿著工具躡手躡腳走出去了。
東方巖揉著發(fā)痛的太陽穴和發(fā)脹的雙眼,看到妹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大家的早餐?!靶→Q,你怎么在這?今天星期幾?”
東方鶴白了他一眼,“快點洗臉吃飯。我還要趕地鐵回學(xué)校上課呢!”
他應(yīng)了一聲“哦”,遲緩地走向衛(wèi)生間。憶良在清洗抹布,把剛才換下來的床單也放到洗衣機(jī)里清洗去了。“你忙活啥呢?等張阿姨來了再洗嘛!這一大早的!今天開會嗎?”
“開??!”憶良沖他沒好氣地喊了一聲。
“這兩個人真奇怪!一大早就這么大脾氣?!睎|方巖嘟囔著,洗了臉,來到早餐桌前,稻子把涂好果醬的面包遞給他。
“謝謝稻子!還是稻子最好!”
“巖叔叔,以后別喝酒了好嗎?”稻子看著他,認(rèn)真地說。
他這才想起自己昨晚好像喝多了。好像是跟吳桐喝的,好像是東方鶴扶他回來的?!皷|方鶴!”他大叫一聲。
“哎喲!干嘛!嚇?biāo)牢伊耍『笆裁??我在這兒?!?p> 他滿臉羞愧地想起昨晚喝醉之前的畫面。“稻子,對不起啊,巖叔叔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發(fā)誓!好不好?相信我!”其實他這話也是對東方鶴說的。
稻子認(rèn)真用力地點頭。東方鶴看了一眼憶良,露出了微笑。
路得Ruth
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