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憶良父親不慎骨折住院
人生就是這樣:相識相知,之后便是相離相忘。分離就像死亡一樣是人生的必然。曾以為是各自從某個星球朝彼此墜落而到達(dá)此處的知交,在時間和事件中停留一陣,然后又朝相反的方向飛離。聯(lián)絡(luò)會越來越少,面容也越來越模糊。然后這個人就化為內(nèi)心的一陣酸楚和幾聲嘆息。別的什么也沒有了。如果相遇是為了分離,又何必要結(jié)識。如果分離的痛苦抵消了結(jié)識的快樂,又何必要經(jīng)歷。這是否也是悲觀主義者的死循環(huán)?
這一天,東方巖帶著吳桐回了家。他沒有追問她之前說分手的原因,她也沒有說。東方巖知道吳桐某一天自然而然就會對自己說的,他不著急。
東爸東媽熱情過了頭。因為兒子一直以來從來沒有帶女友回家見過他們。他也只提及過這一個正式的女朋友,雖然他們知道她的存在的時候,就是他們已經(jīng)分手的狀態(tài)。如今他們又復(fù)合了,而且這么突然,東爸東媽又高興又不知所措,都不知道如何表達(dá)他們一家對于這位未來的“準(zhǔn)兒媳”的歡迎和喜愛。
吃完晚飯,該問的也問了,東媽趁大家不注意悄悄給兒子遞了個眼色:“你小子不錯啊!還害得我跟你爸天天擔(dān)心,想著去哪給你找個媳婦呢!”東方巖接收到這個信號,抿著嘴笑了笑。
下班后,憶良照舊來接稻子回家。正好在小區(qū)門口碰到東方巖和吳桐。
“今天復(fù)合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東方巖幫吳桐打到出租車,送走了她之后,憶良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問,東方巖只好如實相告。
“太突然了。我還以為你倆這次真的分了呢?!睉浟妓坪踹€是不相信,不相信他剛剛親眼所見,也不相信東方巖的親口承認(rèn)。
憶良想起上一次吳桐和東方巖的分手。那是他們交往5個月的時候,也是吳桐提出的分手。東方巖好像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狀況,一個月后他們又復(fù)合了。也許雖然每一次分手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但是這種說不清原因的分手才讓人痛苦。
“這次又是她主動提出復(fù)合的嗎?”憶良不免有些擔(dān)心東方巖。
“啊。是啊?!睎|方巖回答的很機械。
“我怎么有點擔(dān)心呢?!睉浟疾话驳卣f。他感覺東方巖也有些不對勁。
“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我只不過不想讓我爸媽再為我操心了。他們好不容易來回BJ,我可不想讓他們?yōu)榱宋叶圆缓猛娌缓盟幌恪?p> “什么?!你的意思是?”憶良驚地合不攏嘴。
“不是。也不是?!?p> “你這打什么啞謎呢?”憶良不耐煩地說。
“哎喲!我們是復(fù)合了。但是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不再有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了?!眱蓚€人不知怎么沉默了?!拔医裉燹o職了?!边^了一會,東方巖補充道,似乎這件事才是他最想告訴憶良的事。
“哈哈,太好了!真的!我天天盼著你早點來我們公司呢!”憶良喜不自勝?!斑@是件好事!好事!你看你啥時候去報到吧。我看明后天就行。哦,不對,你好不容易休息一下,陪陪爸媽也行。我不著急。反正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人啦!”
“瞧把你樂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真的有點擔(dān)心會給你帶來麻煩?!?p> “你有用得很!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憶良拍了拍東方巖的肩膀?!爸皇恰?p> “只是什么?”東方巖還很少見憶良這么吞吞吐吐的。
“只是,吳桐和你的事,我心里怎么也不踏實。你就當(dāng)我是好多管閑事吧?!?p> “阿良,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睎|方巖越說讓自己放心,憶良就越覺得放不下心。但是他也不好多說,他也說不清,那只是一種無法讓人安心的感覺。上一次他們的分手,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短短幾個月內(nèi),他們又分合一次。只要稍稍用腦子想一想,也能夠判斷,此次吳桐和東方巖的復(fù)合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一個30出頭的女人,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雖然不乏追求者,但一直沒有結(jié)婚。也許這種現(xiàn)象在BJ這樣的大都市很常見,并沒有什么新鮮的。吳桐不是那種外表格外突出的女人,也不是那種黯淡的女人,不論站在哪個角度,她都不應(yīng)該是晚婚一族。憶良當(dāng)然不知道吳桐的過去。他只是擔(dān)心自己的朋友,這個又傻又單純的西北大男孩。
“上一次她提出分手,一個月后又主動和石頭復(fù)合;這一次呢,又是她提出的,兩個月后又來和石頭復(fù)合。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那個傻石頭會不會吃虧啊!”憶良一個人在那嘟囔的時候,稻子側(cè)過頭認(rèn)真地看著他,還把他嚇了一跳。
“稻子,怎么了?今天過得怎么樣?”憶良這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女兒。
“爸爸,巖叔叔又有女朋友了嗎?”稻子都聽到了。
“是啊。巖叔叔又有女朋友了?!?p> “爸爸?!?p> “嗯?怎么了寶貝?”
“嗯?沒事啊?!毙〖一锼坪跤性捪胝f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顧慮使她打消了傾訴的愿望。
“稻子,你喜歡在巖叔叔家嗎?白天的時候?如果稻子不喜歡,爸爸就想其他的辦法?!睉浟夹睦镆仓揽赡懿皇沁@個原因。
“當(dāng)然喜歡啦!我能不能不去上幼兒園?我能不能來巖叔叔家上幼兒園?爺爺可以教我,鶴姐姐也可以教我。我能不能不去幼兒園?”原來是因為不想去幼兒園。憶良第一次意識到稻子對幼兒園的抵觸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重視的地步。
“稻子。爺爺奶奶過完暑假就要回老家了。那時候張阿姨也回來了,咱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讓爺爺奶奶別走嘛。你讓爺爺奶奶別回老家了。好不好?我不想,不想……”稻子努力搜索著能用的詞匯想要表達(dá)清楚自己。
“爺爺奶奶要回老家種蘋果給稻子吃,你知道嗎?又甜又大又紅的蘋果……”
“我不要蘋果。我只要爺爺奶奶!我不要去幼兒園!”
這可怎么辦才好!憶良無奈地看著女兒。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東爸東媽的照顧下,稻子的臉明顯圓潤了起來,頭發(fā)也不再只能梳一個最基本的馬尾,而是每天變換了各種編發(fā)。稻子繼承了她母親亞麻色的發(fā)色。憶良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他與之相像的人。那個認(rèn)認(rèn)真真生了他,又養(yǎng)大了他的人?!安恢氖甙Y好些了沒?”憶良很想打一個電話??墒情L久的生疏,讓他失去了表達(dá)關(guān)切的習(xí)慣。他在心底糾結(jié)了一會,還是沒有打那個電話?!叭绻惺?,他們會打電話給我的?!?p> “阿姨,你們還帶稻子去她爺爺家嗎?”憶良計劃通過稻子來掌握父母的情況。
“哦,這幾天沒去呢!欸?我說怎么也沒在公園碰到他們呢這幾天?”東媽就像是在自說自話。
當(dāng)天下午午睡起來后,他們就帶著稻子敲響了憶良父母的家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聲。他們正要走,憶良媽抱著個飯盒回來了。
“怎么了?憶良媽,這是?我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開門。稻子想爺爺奶奶了,我說好幾天沒見你們在公園散步了。”東媽問。
“哎!”憶良媽嘆了口氣。“憶良他爸住院了。我這剛剛送了點骨頭湯回來?!?p> “老憶住院了?你們怎么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老憶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這個消息可急壞了東爸東媽。
“就是摔了一下,骨折了。老頭年紀(jì)大了,還要吃這么個苦。”憶良媽在廚房里到處找什么東西。“欸?奇怪了?去哪了?我給放哪來著?”
“憶良媽,你找什么東西?”
“我這幾天根本睡不著。白天要做點吃的給送到醫(yī)院,晚上又要陪夜,老憶不讓陪,但是不陪,我也睡不著啊,還不如就在醫(yī)院待著呢。”東媽這才注意到憶良媽暗沉的黑眼圈。
“你看你也真是的!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訴我們一聲,怎么不告訴孩子們一聲?人老了就要服老,該用到孩子的時候就要用,不然養(yǎng)孩子干什么呀!”東媽口直心快。“老憶在哪個醫(yī)院?就在咱們這那個醫(yī)院嗎?我們一會去看看。”
“對,就在咱小區(qū)后面那個,崇文門醫(yī)院。挺近的。就不麻煩你們啦!”
“麻煩什么呀!一點都不麻煩!我看這樣吧,你就在家休息一下,別來來回回跑了。你自己這身體也不知道愛惜。你自己吃飯了沒?”
“吃了,吃了,在醫(yī)院一起吃了?!睉浟紜尳K于露出了一絲笑容?!暗咀?,稻子來看奶奶啦?”
“奶奶?!钡咀勇牰舜笕藗兊膶υ?,也許心里有點擔(dān)心躺在病床上的爺爺。
一出他們家的門,東媽就立即給憶良打了電話,也讓東方巖回家了。
自己的感覺如此準(zhǔn)確,憶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只是他沒想到這次是老爸出事了。他一直擔(dān)心的是母親。從小母親就有失眠的毛病,她一直說是因為工作的原因。老爸摔倒就意味著這個家的兩個老人都不好了。老媽肯定沒有一刻能合眼的。想到這,他不由得踩了踩油門。
東方巖今天不用再去公司,他吃完午飯,洗完碗,接到東媽那個電話的時候還在床上睡著。東方鶴今天正好只學(xué)半天琴,下午就回家了。
所有人趕到醫(yī)院,憶良爸從來沒想象過這個場面。他激動地眼眶都紅了,差一點就流淚了。
“只不過摔了一下,已經(jīng)打了石膏了。沒什么事?!彼χ参看蠹?。
“傷筋動骨一百天?!睎|媽打斷他,“憶良爸,年紀(jì)大了別逞強。老人的骨頭好得慢,你得養(yǎng)好了?!?p> “好好好!”憶良爸看了兒子一眼,“憶良,你怎么不上班就回來了?稻子!好久沒見到稻子了!來,讓爺爺看看?!?p> 稻子伸出小手去輕輕地摸爺爺包在石膏里的腿。那動作似乎在治愈、在撫慰病人的病痛,而病人也因為她的話和動作而得到了安慰。“爺爺,疼不疼?”
“不疼,不疼,大人是不疼的?!?p> “只有小孩子才疼嗎?”稻子繼續(xù)輕輕地?fù)崦?,還用小嘴去吻。
“哈哈哈!是啊。大人不疼。只有小孩子才疼。因為小孩子很小,所以會疼。大人長大了,就不再疼了?!?p> “那我還是長大吧。”
大家都笑了。
憶良不放心母親,準(zhǔn)備回家看看她。
好像這是四年來他第一次回家。
他在這個家里出生;在這個家里被父母抱在懷里;在這個家里長大;在這個家里因為不聽話而被父親打屁股;在這個家里因為調(diào)皮搗蛋而被母親訓(xùn)斥;在這個家里,有他吃到過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那是出自父母之手;在這個家里,有他人生前二十多年的所有點點滴滴,所有的歡笑和淚水;后來他長得更大了,在這個家里開始變得粗聲粗氣,他再也不按時和父母一塊吃飯了;他們越來越少地見到他;他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了就更少回到這個家來了;他交的女朋友都沒有帶回來見過他的父母,第一次帶回來的就是朱顏;然而也是朱顏最終導(dǎo)致了他和這個家的疏遠(yuǎn)。
他來的時候,憶良媽正躺在沙發(fā)上。憶良以為她睡著了。躡手躡腳地把買來的水果、牛奶和些吃的,輕輕放到冰箱里。然后每個房間看了看,看看自己是否能幫上什么忙。在他心里,這也是對這個家的懷念。每個房間都跟他小時候相比沒有多大變化,跟他離開家時沒有任何變化。他的父母堅持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模式。就連他的房間也還是原樣保持著。
他看到書架上還擺著他十年前二十年前收藏的一些書,包括幾本《樂壇動態(tài)》。這東西有年頭啦!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他隨手翻了翻,誰跟誰結(jié)婚了。誰跟誰離婚了。誰出新專輯了。誰獲獎了。他以前也喜歡這些。他隨手翻到有安室奈美惠的那一頁,確實是隨手,但是這一頁也許是翻過很多次,都很舊了。他曾經(jīng)瘋狂地迷戀過安室奈美惠。他不禁笑了。安室奈美惠,他都幾乎忘記了這個人,這個他心目中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女神。
衣柜里的衣服都被打包收到收納袋里放好了。基本沒剩幾件了。床上只放了一塊涼席。他忍不住躺上去。他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在童年時外婆家的古老的小巷中,夜?jié)u漸鋪開它的睡袍,幼年的憶良先是惶惑地尋找著某種出口,爾后,人們一個個走進(jìn)了屬于自己的屋子,小街似乎是在瞬間就變得空無一人。他被自己冷寂響亮的腳步聲催促著,卻只能四處碰壁。終于繞出了這個可怕的迷宮,卻又來到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自己夢中的一個分叉的小徑路口。這條小徑只有一個分叉是能走出去的,其它的分叉小路看似正常,并且好走,其實卻是危險重重且無法返回的死路。在他連綿不斷的夢境中,他經(jīng)常走錯這些分叉的小道。每一次當(dāng)夢境進(jìn)行到此處,他又恐懼又無奈,憑借著上一次夢境的殘余記憶,他小心翼翼地選擇了認(rèn)為是對的那條路,結(jié)果卻總是讓他被噩魘折磨著直到自己被自己絕望的叫喊驚醒。這一次,夢又帶著他來到命中注定的此處。他不得不選擇一條道路繼續(xù)走下去。他緊張不安地四處搜尋著新的路口。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岔道口附近有一座農(nóng)家小院,院前有一個綠幽幽的大湖。他被自己要得救了的信念驅(qū)使著鬼使神差地狂奔向那個湖,不顧一切地跳了進(jìn)去。湖水冰涼而碧綠。憶良分明感覺到自己迅速下沉的身體和死亡的極度恐懼。
他喘著氣,惶恐不安地醒來。過了一會才緩過來。他沮喪地走出自己曾經(jīng)的房間,才意識到母親還躺在沙發(fā)上。
“媽?!彼惠p不重地叫了一聲。
“又做噩夢了?”憶良媽坐起來,看著兒子。
“哦。沒事。你怎么樣?睡著了嗎?”他為自己如此輕易就被母親看穿而難堪。
“我沒事。我習(xí)慣了。剛剛躺了一下,沒著。但是也夠了?!?p> “我說了讓你買點谷維素,不要吃安定,你怎么就是不聽呢?”憶良語氣中有些微的慍怒。
“我吃了。吃了?!睉浟伎吹侥赣H黑眼圈很濃,眼白中總是有血絲,就知道她在說謊。他剛想揭穿她,但還是忍住了。
“我爸還要一星期才能出院,我明天給你們請一個阿姨過來,照顧你們。”
“請什么阿姨啊,不用。我還能行?!?p> “你行什么?。磕愕男目偸菦]有真正放下過。哪有那么多的事值得擔(dān)心的,你也少操點心,又不是****?!?p> “稻子呢,去醫(yī)院看她爺爺了?”
“看過了?!?p> “好!那就好!她爺爺這下也該高興了,好得也會快些?!睉浟紜屨f著臉上的神色也就開闊了起來。
“你們喜歡稻子的話,那就讓稻子每天都來看你們。不就好了?”他在最后一句話那里頓了一下。
“好好好!”憶良媽連聲贊同,生怕兒子反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