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上,長安以東,地勢險要,漢高祖曾在此以十萬兵拒楚霸王四十萬大軍,而后二分天下,逐鹿中原,諸侯咸服,開大漢四百年國祚。
如今天下陷分崩離析之困境,灞上連營數(shù)百里,營中卻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似乎與遠方戰(zhàn)事毫不相干。
……
蝶子剛剛梳洗完畢,換上了艷紅色的華美綿袍,發(fā)髻插著精致的發(fā)簪,胭脂淡淡地涂抹在臉頰上。
帳外進來一名軍官,催促道:“張將軍讓在下請姑娘們速速入帳!”
“走吧,不能讓貴人們久等?!惫媚飩兤鹕恚髯员е鴺菲?,她們年輕的侍女就跟著她們身后,在軍官的帶領下,進了張方的大帳。
楠枝來到賬內,看見張方坐在大帳的最南面,威風凜凜,身邊聚集著他的副將們。
大帳兩邊坐滿著朝廷的官員們,每個人身邊都陪伴著一名女子,在身前都有一張幾案,上面還只是盛著美酒。
那些官員所使用的酒器做工精巧,不過張方面前的酒器更是精美絕倫,像是皇室宮廷的用具。
楠枝聽說過,張方從洛陽到雍州來之前,大肆掠奪了皇宮,看來真有此事。
張方已經喝了一些酒,有些微醉,現(xiàn)在興致大好,滿面春風,看見歌伶進來,拍手招呼道:“給美人們賜座?!?p> 周圍的貴人們看到聽雨閣的眾多名伶也開始嘖嘖稱贊,面帶桃花,興致盎然起來。
“貴人們,”鴇媽討好地說道:“這些都是我們聽雨閣最出色的姑娘們,特來獻歌獻舞?!?p> “好,好!我們這些人今天真是沾了張大將軍的光了。自從離開京城,跋山涉水來到這雍州之地,已經好久沒有耳聞絲竹之樂了。今天不但有美酒佳肴,居然還有幸能夠欣賞名冠雍州的聽雨閣名伶的歌舞,皇宮里都沒有這么好的待遇!”
席中的眾人都喜上眉梢,仍不忘對于今天的主人要稱贊一番,一副趨炎附勢的神情。
看來這番話對張方很受用,他頓時春風滿面,大聲呼喊著舉杯,眾人舉杯一飲而盡,哈哈狂笑。
歌伶?zhèn)冏嗥鹨魳贰?p> 張方覺得氣氛愈加熱烈,有些手舞足蹈起來,笑著說道:“現(xiàn)在大家美酒入口,佳人在側,又有音樂裊裊,是時候嘗嘗佳肴了!”
說罷,他揮手吆喝道:“來人,上菜!”
門外軍士不一會便端菜入帳,菜肴先由軍士放置在大帳中央,接著聽雨閣的女子圍上前去,用筷分菜,夾入碟中,為各位貴人端去。
眾人一看,碗中有一片晶瑩剔透燕盞,另有一色澤黑亮鹿尾,湯水有微淡金色光澤。稍飲一口,溫和滋養(yǎng),咬一口燕盞,彈嫩爽口。
“這滋味真是絕妙??!”席間發(fā)出滿意的贊美聲。
“呵呵……”張方得意起來,介紹道:“此羹為清水鹿尾。里面的鹿尾乃是涼州馬鹿,在在秋季最肥的時候割下鹿尾,精挑細選短肥粗壯、色澤光亮的精品,去毛作為主料。另外又取春季金絲頭期燕之燕盞做陪襯,加以佐料,慢慢熬制,才能成就這道菜品哪!正好讓大家醒酒開胃?!?p> 坐下眾人一聽,嘖嘖稱道:“果然不論技法還是用料都是極品!”
“好!下一道菜也端上來!”張方聽著溢美之詞,飄飄然起來,急不可耐地催促起后面的菜肴來。
不一會,大帳外吵吵嚷嚷地進來一群人,來人在大帳中央先撤走了上一道菜,接著點起一盆炭火。
又來一人抱著一只肥羔羊,架在炭火上炙烤起來,等到完畢,他們便退出大帳了。
席間有人說道:“這可是胡人的烤全羊?”
“呵呵……”張方又得意一笑:“是那胡兒的烤全羊,但又不盡是!”
眾人覺得新奇卻不得其解,席中那人又說道:“我曾于并州為官,長期與那匈奴胡兒交往,他們待貴客,便挑選肥嫩羊羔,于炭火上火烤,皮脆而肉嫩。今天張大將軍的羔羊確實看起來比我過去在胡人那吃的要嫩得多,不過……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么兩樣。”
張方嘴角上揚,面露笑容,像是在譏笑,也像是像洋洋自得,接著說道:“胡人地處北地,尚未開化,就算是有些胡人稍稍懂得我們中原人禮節(jié)的,也不過和黃毛小兒的水平無異,他們的食物怎么能稱得上美食呢?”
說著張方走出席位,來到烤羊邊上,說道:“大家可知這只羊羔這般嬌小為何?”
坐下眾人不得其解。
張方說道:“烤羊在于其肉質鮮嫩,不可有膻味。這只羊,取的是剛剛出生的羊羔,喂養(yǎng)雙倍的羊奶,以致肉質肥厚。羊羔剛剛斷奶,未染污穢,便宰殺洗凈,去除內臟,以火炙烤,才能展現(xiàn)最好的美味,豈是胡人所食粗糙雜肉能比的?”
楠枝看到席間阿碧靠在一位大人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散發(fā)出香味的羊肉,樣子有點可笑。
過了一會,香味濃郁,飄滿整個大帳,只見張方突然抽出寶劍,往羊肚上一劃,剖開一個大口子。
“喲!”眾人叫道。
張方不緊不慢,從口子里掏出一只肥鵝來,這倒是讓大家大吃一驚。
見客人都目瞪口呆的樣子,張方又笑起來:“呵呵,這單烤全羊,確實和胡兒相差無幾……”
說著,他把鵝放在幾案之上,用手撕下一片肉送入口中,點頭說道:“不錯……此菜名為渾羊設,外考全羊,內塞肥鵝,又以粳肉充之,五味俱全。羔羊表皮烤至焦脆,肉質香嫩,加上鮮香鵝肉,這才是上品!”
“好啊,好啊……”眾人豁然開朗,嘖嘖稱奇。
女子們再上前用筷子分開羊肉和鵝肉,裝入碗中。
阿碧也爭先恐后地跑上去,為貴人分菜,她并不用筷子,而是偷偷用手撕下肥厚多汁的羊肉,放入碗中,急急忙忙地端回去。
貴人吃著肥美的羊肉,阿碧在旁邊吮吸著手指,感受著鮮香的油脂,自我陶醉。
正當所有人正在大快朵頤之際,大帳之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嚷聲,引得眾人向入口張望。
旋即一名身著軍裝的男子推開門口的衛(wèi)兵闖了進來,怒目圓睜,呵斥道:“張方!你身為中領軍大將、京兆太守,掌握禁軍,現(xiàn)如今前線戰(zhàn)事危急,居然在這里大擺宴席!還拉來這群聽雨閣的妓女尋歡作樂,成何體統(tǒng)!”
席間頓時吵吵嚷嚷,一片驚慌失措的景象。
“這人是誰?”楠枝偷偷問身邊的蝶子。
蝶子低聲耳語:“此人畢垣,是河間的豪族,是河間王的參軍,他以前聽過我的琴,我對他有點印象……”
張方倒是正襟危坐,手按在劍上,回敬道:“我本來就是奉命拱衛(wèi)雍州和天子,停駐灞上有何不妥???灞上乃長安門戶,在此據(jù)險扼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天子無憂矣!畢參軍,你我都是河間王的臂膀,你參與軍事多年,怎么對于用兵之法,布陣之道狗屁不通呢?”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也跟著陪笑。
畢垣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嘴角禁不住抽動了兩下,欲言又止,整個人怔在原地。
張方大大方方地說道:“今日來者皆是客,賜座!”
外面的軍士又搬來一張幾案,畢垣一時不肯坐。
張方又說:“這是軍中,軍令如山,我令你坐!”畢垣怒氣沖沖,也只好坐下。
席間貴人身邊都有一名女子陪伴,就畢垣孤身一人,張方說道:“在座都有佳人在側,豈能讓畢參軍委屈?”然后掃視四下,指著楠枝說道,“你這小女子倒也生得美麗,你坐畢參軍身邊去?!?p> 楠枝無奈,只好挪動身體,坐在畢垣身邊,然后畢恭畢敬地倒上一杯酒。好在平時耳聞目染,楠枝做得也算是不失體面。
一切妥當,張方又招呼起來:“那么我們繼續(xù)宴飲,下一道菜品是我最喜歡的青州蟹斗!”
帳外又進來一名軍士,把菜肴如之前一樣放在中央,女子們再去取用。
“喲!不得了??!現(xiàn)在早就過了秋高蟹肥的時節(jié),居然還能吃到蟹呢!”
大家還是一翻稱贊。
“呵呵,說起這青州蟹斗,我年少的時候就喜歡的不得了呢!”張方說道:“當年我離開青州的時候,窮困潦倒,一直掛念著青州蟹的味道。后來我憑借才勇雙全得到河間王的賞識,現(xiàn)在也算是位極人臣、光宗耀祖了,如今怎么能不飽口福呢?這些青州蟹都是精心飼養(yǎng),冬日也有炭火照料,吃的時候取幼蟹,剔肉入斗,煎炸而成,美味至極!”
每個女子已經取好蟹斗,楠枝卻什么都沒有拿到,原來蟹斗個數(shù)是按照原本的客人數(shù)量做好的,畢垣不請自來,實在沒有多余的了。
張方看到呆站在中央的楠枝,又望了望坐在角落里的畢垣,自嘲地笑出聲來:“瞧瞧我這個主人做得真是失禮!有客自遠方來,卻招待不周,實在不像話。”
說著張方招手讓楠枝過來,把自己手里的蟹斗連同碗碟一起給了楠枝,讓她給畢垣遞過去,又裝出一臉頗有可惜的模樣,說道:“反正我有的是機會吃,這個就讓給畢參軍好了!”
楠枝小心翼翼地把蟹斗遞送過去。
畢垣本來已經蒙羞,現(xiàn)在又受到侮辱,一怒之下,拍案而起,粗暴地奪過蟹斗,“啪”的一聲摔爛在地上,怒吼道:“有氣節(jié)的人哪怕是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我好歹也是豪門之士,豈能受此侮辱!張方你不要欺人太甚!現(xiàn)在山東的戰(zhàn)況已經難分難解,你們居然還在這里吃喝玩樂!等到那司馬越奪取了天下,管它青州還是雍州都是他的地盤了,那時張方你去找他乞食吧!”
瞬間大帳的空氣凝固起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