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禮樂婉轉(zhuǎn),舞女個個是窈窕之姿,奈何我被牽起的心再也放不下,那里早已波濤洶涌,全無欣賞之意,味同嚼蠟,食不下咽。既然已經(jīng)讓父王和諸侯厭棄,那便索性撒開了手,哪怕求得一死,就算背棄了徐國百姓,我也脫出了苦海,不得而知了。
我有意求死,遂大膽起身回稟道:“父王,我有些不適,恐怕要失禮先行離開了。”說罷也不管在做諸侯國眾人臉色,不顧父王騎虎難下的局面,領(lǐng)著琳瑯姑姑擅自離了席。
可笑的是,我的雙腳竟不自覺地走到了廣陵軒。彼時,廣陵軒內(nèi)琴聲泠泠,雖有清澈空靈之意,卻郁郁不散,暗含嗚咽的悲戚。情由心生,琴聲亦由心生,他究竟為何事所困,竟得這般悲傷心事?他不該悲戚的,他那么好,他該值得整個天下。他……是為了我嗎?
他分明已經(jīng)明言,我為何還抱有這般想法?他的悲戚怎會是因為我?他確實有心事,但他的心事絕不是因為我,因為他質(zhì)子的身份,因為他滿腹經(jīng)綸卻不得為百姓造福的境遇,因為他堂堂公子反被徐國幽囚的現(xiàn)狀。
他的悲戚……都來自徐國,來自于我的父王?;蛟S,他從不曾喜歡過我,或者,他時至今日還在責(zé)怪我。不被他誤認(rèn)為仇人已成奢望,我又怎敢妄想其他?
走罷,駐足此處,也不過聽音思人,徒增傷感而已。奈何相思入骨,心里再如何苦勸自己放下,卻挪不動眼神,只是癡癡地望著琴音傳來的方向。
奈何,奈何……奈何縱然傷感,依然相思。
“公主既然身子不適,還是早些回宮歇息吧?!绷宅樄霉靡娢疫t遲不走,目光有異,實在被我的大膽嚇到了。她擔(dān)心一味苦勸反而弄巧成拙,便扶著我一語雙關(guān)地說道,“夜涼了,公主身份尊貴,怎站在這是非地受風(fēng)?宮中本就人多口雜,編排了什么謊言傳出去,豈不有損公主清譽(yù),莫如回宮去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剛走了兩步,便聽身后有人叫道:“泰安公主?!?p> 我回頭一看,那身著錦衣的公子正是方才宴席上匆匆一瞥的衛(wèi)國公子諭。衛(wèi)國和徐國是諸侯國中聯(lián)系密切的兩國,方才宴席之上,父王和衛(wèi)國國君也都彼此有意,這位公子諭只怕便是我將嫁之人。
我打量著公子諭,料想他必是當(dāng)著諸侯的面緊跟而來,只覺他行為略顯輕浮,不合禮制,篤定他非良人。心中冷哼,想他哪怕是錦衣華服,也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就算趙顯一身半舊的布衣,他也比不上分毫。
“失陪了?!蔽抑宦月渣c(diǎn)頭便算是見過了禮,道了身上不適,拉著琳瑯姑姑就要走開。
公子諭先一步上前,擋住我的去路,拱拱手,徐徐說道:“聽聞公主身子不適,我甚是擔(dān)心,這才失禮跟來,倒不想攪擾了公主雅興?!彼ь^望了望廣陵軒的宮墻,面帶一抹詭異的笑容,繼續(xù)說道,“這琴音的確美妙,值得為它駐足,只……過于寂寥,細(xì)細(xì)品來,有失中正平和之氣,總覺有些不吉利。公主本就不適,何必再為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傷神憂思?”
我一驚,他的言辭上雖然挑不出錯處,但犀利非常,似乎來者不善。我握著琳瑯姑姑的手緊了緊,正要反駁一二,便見趙顯擅自出了廣陵軒,緩緩走向我們,不卑不亢地說道:“我與音律不甚通透,不過閑來打發(fā)時間,不知有貴人在,倒是我失禮沖撞了。如公子諭所言,廣陵軒確是不祥之地,還請公子諭和公主移步他處吧?!?p> 他閑散而來,語氣誠懇,像是根本不知自己正對著他國公子下著逐客令一般。饒是氣的公子諭面紅耳赤,他依然氣定神閑,說的有根有據(jù),堵的公子諭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頃,公子諭的內(nèi)侍鬼鬼祟祟跑來,對他低語了幾句,公子諭一改氣急之態(tài),大笑幾聲,仿佛有所算計似的,刻意提高了嗓音,步步緊逼地問道:“這不就是大周皇室的質(zhì)子公子顯嗎?”說著公子諭便假模假樣地上前施了一禮。
又道:“聽聞公子顯羞辱泰安長公主,被徐國國君暫且禁足廣陵軒,無召不得外出一步,今日冒險所謂哪般?都言公子顯頗有城府,能臥薪嘗膽,是成大事者,依我看,傳聞也不都屬實。”
“先前公子諭對琴聲甚是不忿,公子顯不過前來與你賠罪罷了,并無冒犯之處,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我忍無可忍,不顧琳瑯姑姑的勸阻,偏幫趙顯的話語已經(jīng)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聞一陣談笑聲,此時本該在大殿上飲宴的各國諸侯,正與父王從游廊信步行來。父王面上微怒,低斥道:“翎兒,不可對衛(wèi)國公子無禮?!崩^而轉(zhuǎn)向公子顯,臉色寒冷如墜冰窖,“寡人好意管教與你,也不過略施薄懲,并無為難之意,倒不知公子對寡人不滿至此?!?p> 父王雖未屬意宮人對趙顯恣意言語羞辱,但任其發(fā)展,如何不是助紂為虐,有意為難刻薄?整整五年的幽囚,刮去了趙顯多少鮮活的生命,這些,在父王眼中難道僅是略施薄懲?
一股寒意,瞬間從心底升起。我苦笑一聲,時至今日,我方懂趙顯為何總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他并非天生心如磐石,冰冷的心腸,皆是緣由于此。我只覺愧對趙顯,便是他視我為仇敵,也是命中如此,我不敢為自己辯解一言。
父王看見趙顯便覺敗興,甩袖欲走,公子諭見狀故作不經(jīng)意般喃喃自語道:“是了,公子顯乃是心機(jī)深重之人,怎會擅自違逆君上,引火燒身。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莫非……莫非你仰慕泰安公主,聽見我與公主在此交談,特意出宮一見?”
眾諸侯聞言無不嘩然,就徐國現(xiàn)今窘困的處境,與大周皇室一般無二,兩國聯(lián)姻,怎及衛(wèi)國強(qiáng)盛的兵力?更何況徐國國君早有將泰安公主嫁于衛(wèi)國之意,此時公主私會質(zhì)子,豈非當(dāng)著眾諸侯的面羞辱衛(wèi)國?
一旦傳出去,不僅公主名譽(yù)不保,徐國已是難以自保。
父王壓抑著滿腔的怒火,沉聲問道:“你真有此意?”
眾人都看著趙顯,等著一場好戲。
我也看著他,內(nèi)心的深處分明滿懷虔誠又卑微的期待,卻希望他能當(dāng)面否定,不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我,斷送了性命。
他靜默了,任由眾諸侯不屑的眼神在他地臉上打量,半晌才徐徐說道:“公主才貌無雙,諸侯公子何人不仰慕,我……不敢癡心妄想?!?p> “落入平陽之虎,怎提當(dāng)年之勇?不過爾爾,諂媚討好,卑賤無知,我等何必與他一般計較?!毙l(wèi)國國君甚至滿意趙顯的微不足道,大肆嘲笑戲弄了一番,反勸父王饒過趙顯,語氣輕蔑,就像對路邊的乞丐一樣自然地施舍著他多余的仁慈。
他們欣賞夠了大周公子顯的潦倒,大笑著離去。
趙顯遠(yuǎn)望著他們的背影,還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夜幕之中,廊下掛著的燈籠隨著秋風(fēng)搖曳,燈火打在趙顯的臉上,忽明忽暗,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清楚的知道,他挺直了背脊,或在暗中運(yùn)籌帷幄,或是蓄勢待發(fā),他都不可能只是一輩子的徐國質(zhì)子。
他最終也未多說一句,轉(zhuǎn)頭便回了廣陵軒,留給了我一個帶著殺氣凌厲的背影。
那一刻,我的唇角莫名地?fù)P了起來,這才是趙顯。他,不僅是我心慕之人,還是大周的公子顯,我敢篤定,未來,他是這一方天地的主。他,本該如此張揚(yáng)的活著。
我已經(jīng)忘了你是如何回答我父王的話,因為我只記得你那一瞬的靜默。我摸著手上還殘留的牙印的疤痕,回憶著兒時與你初次相遇的場景,笑的無比幸福。趙顯,我蘇翎兒還能得你對仇人的一瞬靜默,已經(jīng)足夠了,此生無憾,再不敢多求。
你應(yīng)該知道的,我父王多疑,今日暫且逃脫一命,又怎保明日安然無恙?你非池中之物,當(dāng)翱翔于九天之上,萬里河山,只有你配為其主。
趙顯,我既得你一瞬靜默,便讓我助你最后一次吧。趙顯,你可知我深愛著你。趙顯,若他日你睥睨天下,我魂歸九泉,你可還會記得徐國蘇翎兒?
當(dāng)晚,我毫不猶豫跟去了父王的寢殿,鄭重行了大禮,匍匐在地,一字一句說道:“父王,翎兒愿為徐國的百姓遠(yuǎn)嫁衛(wèi)國?!?p> “好?!备竿躞@喜之余,似乎覺察答應(yīng)的太過干脆有所不妥,復(fù)又?jǐn)苛松裆瑢⑽曳銎?,試探著問,“衛(wèi)國雖能保翎兒萬全,那公子諭卻表里不一,實則來心狠手辣之人,翎兒嫁過去只怕……”
我冷笑一聲,急忙打斷,再拜,“大周皇室與徐國的十年之約就快到了,今日因公子諭一言,只怕大周與徐國他日齟齬,衛(wèi)國從中獲利。翎兒何德何能,一介女流,無所建樹,卻受父王恩寵,食徐國俸祿,享封地百里,實在受之有愧。今徐國處危難之際,翎兒自當(dāng)挺身而出,從中周旋,為父王分憂,望父王成全?!?p> “不愧是我徐國長公主。”父王欣慰至極,雙手將我扶起,“若真如翎兒所料只怕夜長夢多,父王即刻傳召,令宮中準(zhǔn)備婚嫁事宜。只是如此……恐怕委屈了寡人的翎兒……不知翎兒還有何愿望未嘗實現(xiàn),寡人必定竭盡所能。”
此話一出,有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冷徹心扉。因我心有計較,饒是揪心萬分,依然勉強(qiáng)含笑,徐徐說道:“徐國已然夾縫之中求存,不如退一步,也可多留一條退路。翎兒斗膽懇求父王,我出嫁之日,還望父王看在徐國百姓存亡的份上,放公子顯返回大周吧?!?p> 我想我已經(jīng)自斷退路,選擇的時間也不容改變,父王該放心了吧。
父王似是不愿,為大局顧,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罷,罷,便如翎兒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