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羲沒聽到有人在背后意味深長地念起她的名字,輕巧邁步來到第三關(guān)。
與前兩關(guān)的屋子不一樣,第三觀在一個竹筑的小亭中。
亭中坐一人,垂首焚香。
那雙手并不美麗,甚至有些粗糙,依稀可見刀痕交錯。但在優(yōu)雅舒緩的焚香動作中,那雙手也變得雅致美麗起來,動作之間自成風儀。
姜羲來到那人面前,剛好香料在炭火的熏烤下,綿長細膩的白色香風從博山爐的鏤空孔洞鉆出,徐徐直上,香風裊裊,而悠長不絕。
姜羲俯首,清冽的香味盈了滿鼻。
香味之冽沖入大腦,讓姜羲不由得精神一震,連過兩關(guān)的疲憊也被沖淡了些。
“你來了,姜羲。”沒等姜羲開口,對方便已經(jīng)叫出她的名字。顯然,在姜羲來到這里之前,她已經(jīng)聽說了姜羲連過兩關(guān)的事情。
坐在桌后的,是一個穿著素凈白色布衣的女子,面白膚細,竟無絲毫歲月痕跡,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她烏發(fā)極黑,隨意用木簪束在腦后,除此之外身上再無金銀點綴。
女子很美,是一種悠然寧靜的美,仿佛坐在山崖上眺望的遠方幽靜山林,連綿不絕的美景閱之不盡,也深不可測,就像那雙古井無波的雙眼。
姜羲想,那一定是經(jīng)歷了很多傷痛,才能擁有的如死水毫無波瀾的眼神。
“我是樓塵?!迸宇h首道,“坐?!?p> 姜羲依言,盤腿而坐。
博山爐旁是一套青瓷茶具,姜羲來之時,茶水正好。
樓塵抬手,為她與自己倒上兩杯茶水。
碧色青瓷茶碗中,金黃的茶湯輕輕晃動。
姜羲謝過后,端起飲茶,剎那間喉嚨鼻間都充斥著茶香。
唔,還間或夾雜著一股藥香。
原來是藥茶嗎?
姜羲這才注意,離得樓塵近了,她身上那股仿佛與生俱來的藥香越發(fā)濃烈。
因為是香,而不是苦,倒也很好聞。就像樓塵給人的感覺一樣,清凈不徐。
這位樓塵先生,好似是位大夫呢。
姜羲抬眸,并沒有把揣測擺在臉上,而是有禮地遞上自己的身份木牌。
樓塵接過后,看了一眼。
她道:“你三關(guān)已過其二的事情,我已經(jīng)聽說了,書院也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來到第三關(guān)的人,祝賀你?!?p> 姜羲并無受寵若驚,只是淡淡道了聲謝。
樓塵也不以為意,說:“雖說第二關(guān)的主考……宋胥……”她頓了頓,“他是被隨意推舉出來當?shù)倪@個主考,走個過場。但你的畫,已經(jīng)送去給書院的先生看過了,他們一致認為,你有這個實力,通過第二關(guān)。”
姜羲略微訝異,沒想到書院給她的評價會這么高。
“所以,第三關(guān)。”樓塵說,“寫一首詩吧,說說你現(xiàn)在的心境如何。”
姜羲愣住了。
心境?
什么心境……被困在異世界,有家而回不得的心境嗎?
還是說,她不過是想要去尋找回家的路,卻屢屢遭受挫折的心境?
恰好此時。
不知什么時候陰沉下來的天色,開始聚集大片大片的烏云,遮天蔽日,沉沉欲摧。連寧靜的山風,也多了呼嘯不安的意味。
僅僅須臾,壓在云頭的雨水便嘩啦啦落下。
竹亭之外,轉(zhuǎn)眼就成了大雨澤國。
開闊曠達的山景在雨幕下逐漸迷蒙不清,越來越大的雨勢,就像是一直以來被姜羲壓在心頭的那些沉甸甸的東西,揮之不去。
她眺望遠方,目光生出迷茫。
樓塵在側(cè),自然也就看到了姜羲此刻的神情。
她大概沒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竟然會有這么復雜難懂的神情。那蒼茫曠古的眼神,更是她前所未見,連古井無波的心都忍不住生出些許好奇。
少年很神秘。
少年也很困惑。
樓塵正待說些什么,卻見少年眼中的陰云沉沉被什么東西快速破開,金光乍裂,清明可見。
不過轉(zhuǎn)瞬間,姜羲親手執(zhí)慧劍,斬去了一切的迷茫、困惑以及不解。
“你像是堪破了什么?”樓塵忍不住發(fā)問。
姜羲嗯了一聲,回首過來時,已是笑意盈盈:“我只是明白,我現(xiàn)在所有的迷茫,都是無用的東西。”
她沉靜片刻,昂首而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姜羲停下,輕笑,而后起身來到竹亭欄桿,憑欄眺望雨勢。
大好山河景色,都在她目之所及處。
一場忽如其來的急雨,又突然地停下。
雨勢漸小,斜陽破開烏云,照在不遠處的一山頭之上。
碧空被一場大雨洗凈,越顯青冥浩蕩。
她平靜的聲音在繼續(xù):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詩成,雨停,心靜。
姜羲回首,迎上樓塵震撼莫測的眼神。
“極好……極好?!睒菈m不由自主喃喃道,“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句話,就像是一柄利劍,直直刺破了她多年以來的心結(jié)。
就像剛才的那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大雨,人生的風雨可否也能如此?
“你的豁達,我不如?!睒菈m道。
姜羲已經(jīng)回到她對面坐下:“不是豁達,只是接受。與其沉浸在苦難之中,不如昂首看四周,迎接我們的是未來?!?p> 她似乎也看出來,樓塵像是沉浸在什么過去的苦痛之中,至今掙脫不得。
“哪有這么容易?!睒菈m低聲說了一句,又道,“不過,你的一首妙詩,讓我心中豁達不少,能否讓我抄寫下來?”
“當然?!?p> 樓塵備好筆墨,提袖而寫。
她的字清雅娟秀,一行行如流水在筆尖傾瀉。
寫至結(jié)尾處,樓塵卻停筆不寫了。
“怎么了?”
樓塵苦笑:“我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不出這首詩的豁達明了。”說著,她將筆遞到姜羲面前,“還是請你來吧?!?p> 姜羲也不推辭,接筆重寫。
這一次是一氣呵成,在紙上謄抄完整首詩。
“不落款嗎?”
姜羲搖頭:“還是不了。”
雖然借用大詩人的詩才幫她過了這第三關(guān),但姜羲還是無法繼續(xù)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宣告這首詩是自己所做。
這落款,還是留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