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喬氏從梅花庵回來，一進(jìn)府就聽說了馮文琇掉到水里的事，也來不及回去換身衣服，就直接到天香院去看馮文琇了，走到半路還特特叫辛夷回去拿些上好的人參來。方靈仙見喬氏竟會來看她女兒，也吃了一驚，慌慌張張的出去迎接，喬氏見方靈仙神色慌張，說“你不用慌，我知道你也嚇著了，四丫頭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大夫怎么說”。
自打方靈仙進(jìn)府以后，喬氏這還是頭一次進(jìn)天香院，方靈仙也是頭一次在天香院迎接喬氏，她不安的跪在喬氏面前，回說“多謝太太，大夫說好些了，只是受了驚嚇，要靜養(yǎng)些時日。太太剛進(jìn)香回來，還煩勞太太親自來探望，實不敢當(dāng)”。
喬氏嘆了口氣說道“你也起來吧，坐著說話。我才一日不在，就出了這么大的事，這要是被老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你們都是怎么看著小姐的，竟能讓小姐掉水里，要是有個好歹，你們有幾條命賠得起”。
這些丫頭見喬氏發(fā)了火，一個個都跪在地上告饒，方靈仙也趕忙站起來，低頭垂手，聽喬氏訓(xùn)話?！敖裉爝@事我是一定要追查的，這么多人看不住一個孩子，傳到老爺耳朵里，誰也不好看。方姨娘也別站著了，你也是當(dāng)娘的人，也不知一天都操的什么心”。
百合見喬氏在指責(zé)方靈仙，趕忙回道“會太太話，小姐落水，都是我們的不是，是我們沒照看好小姐，不與我們奶奶相干。小姐落水的時候，我們都忙別的去了，只留了凌霄姐姐一人看兩個孩子，都是我們的錯，太太要責(zé)罰，就責(zé)罰我們吧，千萬不要怪罪我們奶奶”。
聽完百合的話，喬氏突然想起進(jìn)園子的時候，幾個婆子仆婦跟她說的話，嘴角不由得揚(yáng)起一絲笑意，心生一計。她又接著不疼不癢的斥責(zé)了一會，辛夷把人參拿來后，她才離開。喬氏離開天香院后，并沒有直接回去，而是來到了沉香院。蕭素素正在哄馮文瑛睡覺，突然聽到外面?zhèn)魈珌砹耍s忙出來迎接。
喬氏進(jìn)來后，蕭素素忙讓人倒茶，喬氏淡淡的說“不用忙了，我剛?cè)タ催^琇丫頭。聽說瑛丫頭也受了驚，也順道來看看。瑛丫頭怎么樣了，用藥了沒有”。
蕭素素趕忙回道“孟掌柜看過了，也開了方子，剛剛吃過藥睡下了，沒大礙，多謝太太關(guān)心”。
“沒事就好，小孩子淘氣，有些小病小災(zāi)的也是在所難免，你也不用太著急。凌霄、茱萸你們都要仔細(xì)些伺候，老爺不在，一個個眼里就沒人了，由著小姐們胡鬧，今天是沒出大事，要是有個好歹，看老爺回來不活刮了你們”。
喬氏沒頭沒腦的一通訓(xùn)斥把凌霄她們都嚇壞了，全都在地上跪成一排，磕頭求饒。蕭素素不明白喬氏是什么意思，也站起來回道“太太教訓(xùn)的是，我們記下了”。
喬氏環(huán)顧了一圈后，才緩緩說道“我剛剛隱約聽到有人說，琇丫頭今天落水，是被瑛丫頭推下去的，是不是這樣”？
聽到喬氏這么說，蕭素素和凌霄的心都咯噔一下，蕭素素趕忙跪在喬氏面前說“不知太太是聽誰說的，今天實在是意外，兩個孩子在水邊玩，琇兒沒注意，才失足落水，絕不是鶯兒推下去的。還請?zhí)鞑臁薄?p> 凌霄也趕忙磕頭回道“今天是我看著兩位小姐在水榭玩，我看的真真的，是四小姐不小心滑落的，不是三小姐推下去的。都是我沒看好小姐，太太千萬不要聽小人瞎說，凌霄寧愿受處罰”。
喬氏冷冷的說“你們也別慌，不過是有人這么說，我才來問問，事情的原委我自會查清楚，不管是不是總是要給方姨娘一個交代的，日后老爺要是問起來，也好說”。
喬氏走后，凌霄一下子癱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蕭素素和草果、茱萸趕忙扶她起來，她死活就是不肯起來，抱著蕭素素說“奶奶，真的不關(guān)鶯兒的事，是我的錯，我會跟老爺太太、四姨奶奶說清楚，真的不關(guān)鶯兒的事，奶奶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愿意受罰，怎么罰我都行，把我送官都行，奶奶，千萬不能連累鶯兒”。
蕭素素抱著凌霄說“你別說傻話，什么罰不罰的。都是誤會，不干你的事，也不干鶯兒的事，是意外。我會跟老爺太太說清楚的。你不用怕，鶯兒不會有事的”。蕭素素安慰了凌霄好半天，凌霄才哭著回房了，蕭素素吩咐草果和茱萸一定要好好寬慰凌霄，別讓她瞎想。蕭素素自己回去后，抱著女兒，卻怎么也睡不著?？傆X得喬氏今天話里有話，不知是不是在方靈仙那里聽到了什么，她原本想去跟方靈仙說清楚的，可是鶯兒一直哭鬧黏著她，她也走不開。
第二日一大早，蕭素素剛剛給女兒梳洗完畢，鶯兒的精神總算是緩過來了，她也放心了些，凌霄正要吩咐廚房擺飯，誰知突然進(jìn)來好多前院的人，門口還有小廝把守著。說是太太請蕭姨娘和三姑娘去前邊用早飯。凌霄覺得不對勁問道“請吃飯罷了，用得著這么大的陣仗嗎？是單請我們奶奶和姑娘還是后園子各房都請了”？
站在院子中間的一個媽媽，冷著一張臉，開口道“陣仗大不大不與姑娘相干，近日外面鬧水匪，府衙說有賊人逃竄進(jìn)了一些大戶人家的院子，太太也是為了大家好，才加派人手保護(hù)，至于太太要請誰吃飯，那是太太賞的臉，不是我們這些人該知道的，姑娘還是進(jìn)去通傳吧，順便說一句，在水匪清查完畢之前，除了四姑娘請醫(yī)用藥，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不得出入?！眲⒓t袖昨天晚上就吩咐廚房做些鶯兒喜歡的點(diǎn)心，這天早上她要去沉香院吃飯，誰知剛把食盒裝好，就進(jìn)來一群人把院子給圍了，說是要找水匪，還不許任何人出入。馮文珍和方靈仙的門口都被人守住了，也是出入不得。各房相互之間也沒辦法通信，都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個在院子里火急火燎的。
蕭素素聽到說太太要請她和鶯兒去吃早飯，再看看院子里的樣子，心里立即就明白了七八分，她蹲在地上悄悄對女兒說“鶯兒，今天不管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不要哭，娘會保護(hù)你。”馮文瑛懵懵懂懂的點(diǎn)點(diǎn)頭，牽著母親的手。
她們正要走，凌霄攔在她們面前說“奶奶，你不能走，哪兒來的什么水匪，這一出已經(jīng)演過多少次了，哪一次抓到水匪了。太太不過是要給天香院一個交代，我去就是了，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怕”。
“凌霄你又說什么瘋話，什么交代不交代，不過是吃個飯而已。你昨天也受驚了，回去歇著吧，我們吃完飯就回來?！彼屢粋€媽媽和茱萸把凌霄拉回去，又悄悄對草果說“你要寸步不離的看好凌霄，千萬不能讓她干傻事”。
蕭素素帶著女兒剛一踏進(jìn)檀香院，喬氏就吩咐鳶尾先把三姑娘帶出去吃飯。馮文瑛一聽要把自己和母親分開，嚇得死死的抱著母親不松開，馮文瑛安慰道“你去吧，娘一會去找你”，她這才不情愿的松開手，跟著鳶尾出去了。
蕭素素這才向喬氏行禮請安，喬氏也不叫她起來，板著臉說“昨日的事我已查明，的確是瑛丫頭把琇丫頭推下去的無疑”蕭素素正要分辨，她繼續(xù)說道“只是孩子年幼，也不懂事，孩子不好，都是當(dāng)娘的教的。現(xiàn)在琇丫頭還在床上躺著，也不知道會怎么樣。我必須給方姨娘個交代，也好叫老爺放心。念你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我也就不給你動刑了?！眴淌暇徚司徲纸又f道“你挑唆女兒傷害姐妹，妒忌其他妾室，心狠手辣，毫無愧疚悔改之心，已犯了七出之條。我今天就替老爺做主休了你，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我馮家的三姨奶奶”。喬氏以為蕭素素會哭會鬧，會向她求饒，會要找馮文珍和劉紅袖幫忙說情，沒想到她竟然面不改色的跪在哪兒，一言不發(fā)，喬氏倒有些吃驚了。她擔(dān)心蕭素素會大哭大鬧，才讓人把前后門、側(cè)門還有通往后園的柵門和月亮門都封上，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許出去，又從前院派了許多人到后園子，把各房都守住，還特意吩咐除了馮文琇用藥請大夫，其余一律不得進(jìn)出?？蓻]想到蕭素素竟然如此冷靜，突然間覺得自己的氣勢都減弱了一半。
蕭素素料定喬氏一定會為難她，甚至?xí)蛩?、罵她，把她關(guān)起來，但是沒想到喬氏要把她趕出去，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雖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靜靜的盯著喬氏的眼睛，直到看的喬氏渾身不自在，才落落大方的站起來，問道“那鶯兒呢”。
“鶯兒是馮家的骨肉，自然要留下，你現(xiàn)在就回去收拾東西，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吧”。
“不讓我?guī)L兒，我是不會走的。”
“你以為你賴著不走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真是可笑”。
“你當(dāng)然有辦法，你既然說了想上哪兒就上哪兒，那我要是上京城呢。你別忘了，我可知道老爺在哪兒，京城的分號在哪兒，文珊在哪兒。太太想必是忘了我是怎么進(jìn)府的，又是怎么被家人找到的。太太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我一個被人販子拐來的野丫頭，竟然還能找到家人，家人還能在寧波府翻起驚動大清國的大案”！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太太既然嫌我礙眼，不愿意我在這兒待著，那我就不待了，但是我必須帶鶯兒一起走，不然我出了門就上京城。如果太太肯讓我?guī)ё啁L兒，我保證會安安靜靜的離開，此生決不再登門，也絕不再見馮家的任何一個人，從此和馮家一刀兩斷。如若食言，人神共憤。
喬氏暗自慶幸自己能在這個時候把她給解決了，這個女人太不簡單，如果讓她繼續(xù)在府里待下去，不光管家的大權(quán)會旁落，恐怕這個馮家太太的位子也要讓賢了。喬氏也沒細(xì)想就同意了蕭素素的條件，放她和女兒一起離開，這個小丫頭走了也好，有這么一個娘，難保這丫頭將來不跟著學(xué)。
蕭素素回去只拿了母親留給自己的首飾，再給自己和女兒拿了幾件衣服。她出門的時候凌霄、草果、茱萸還有丁香院的其他丫頭仆婦都跪了一院子，央求她、挽留她，凌霄幾乎哭暈了過去，死死的拉住她不放。蕭素素放下包袱，拉著女兒在她們對面跪下“多謝各位這些年的照顧，我沒什么好謝的，屋子里有我這些年做的繡活，大家若不嫌棄，拿去分了吧。凌霄，這件事跟你沒關(guān)系，是我的問題，是我不想留在這兒了，你千萬不要自責(zé)。蕭素素就此別過，大家保重?！闭f完拉起女兒就走，這些人追到門口怎么也出不去，只能在里面哭喊。
丁香院的哭喊聲傳遍了整個院子，大家都站在院子里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劉紅袖也出來站在門口，突然看到蕭素素拿著包袱，拉著鶯兒走過來，她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瘋了似得喊著“素素，你回來，你要做什么。鶯兒，鶯兒快回來”。蕭素素本想過去和劉紅袖說說，又擔(dān)心被這些人傳到喬氏耳朵里，給劉紅袖招來麻煩，只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看著劉紅袖對她笑了笑，拉著女兒就走了。鶯兒聽見姨娘喊自己忍不住流出眼淚，一步三回頭的看著劉紅袖，蕭素素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只低著頭不停的往前走。劉紅袖的嗓子都喊啞了，抓著門框的手指在門框上劃下了深深的痕跡，手指甲都斷了，門口的婆子死命的攔住不讓她出去，玉竹和紫蘇一邊想把這幾個婆子推開，一邊哭喊蕭姨娘和鶯兒，可無論她們怎么哭喊，蕭素素都沒有回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越走越遠(yuǎn)，心碎的劉紅袖一下子摔倒在門口，蕭素素送給她的那支金釵突然從頭上滑落，金屬撞擊石板的聲音尖銳刺耳，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憂傷的披散在背后，她失魂落魄的靠在門上，手指上的血在門框上流成一條細(xì)細(xì)的紅線，緩緩的在青石板上攤開一片殷紅，就像蕭素素進(jìn)府那天的夕陽，炙熱、鮮艷、奪目，她傷心欲絕的閉上眼睛，輕輕說道“這里終究還是留不住你”。
鶯兒流著淚，強(qiáng)忍著不敢哭出聲，一邊走一邊望著母親，她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母親要帶她去哪兒，也不知道姨娘、凌霄、玉竹她們?yōu)槭裁纯薜哪敲磦模皇谴舸舻母S著母親的腳步，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馮府的大門。當(dāng)她們走出大門的那一刻，門內(nèi)的家丁便把這扇豪華氣派的朱漆大門重重的關(guān)上了，“哐當(dāng)”的關(guān)門聲，把她和過去六年的日子完全隔絕開了，從此以后她將和這扇門里的一切再無關(guān)聯(lián)。蕭素素看著這個巍峨的門樓，她還是第一次仔細(xì)的打量它，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有失落、有遺憾、有難過、有解脫。她拉著女兒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心底突然生出些無助和害怕來，她得想辦法回去找哥哥嫂嫂，可怎么回去呢，自己連路都不認(rèn)識，諾大的寧波府舉目無親，要是還遇到之前杭州的事情，連女兒都要一起受連累。在街上轉(zhuǎn)悠了一陣后，她突然想起了劉紅袖家的成衣鋪，她認(rèn)識劉紅袖的嫂子，她常去馮府給她們送料子，可是自己既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也不知道店名，只知道是姓劉，沒辦法，打聽著來吧，天無絕人之路，總是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