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還沒大亮,蕭安良便早早起了床,挨個去敲其他人的房門,把一個個都叫醒,他是一時一刻都等不及了,恨不能立即見到妹妹。一大早就被蕭安良叫醒的幾個人是又好氣又好笑,中暑勁兒還沒過去的七叔,頂著昏沉沉的腦袋,看著滿臉興奮的蕭安良問到“你是不是高興的太早了,你準備怎么把人弄出來呢?搶?買?還是講道理”?
七叔的話如當頭棒喝一般,把蕭安良從天堂摁到了地獄,蕭安良這才冷靜下來。是呀,且不說還沒見到人,尚不能完全確定那位蕭姨太就是素素,就是確定了,怎么把人帶回來呢。自己現(xiàn)在是平頭百姓一個,沒錢沒勢,就這么堂而皇之的跑到馮府要人也不現(xiàn)實,的確是自己大意了。蕭安良頓時泄了一半的氣,失落的坐在凳子上,直楞楞的盯著地板,心里又是著急又是難過。
七叔拍著蕭安良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凡事都不要著急,昨天我已拜托陳連生繼續(xù)打聽消息,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確定這個蕭姨太的身份,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再議”。
“怎么確定”蕭安良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放心,我已經(jīng)有主意了”七叔把自己的計劃詳盡的演說一番,眾人點頭稱是。
這位名喚蕭沛倡的七叔,可不是一般的莊稼人,不過四十歲的蕭沛倡曾在外游歷了二十多年。他十幾歲就被父親送到船上做了水手,全國的名山大川十處他已走了八處,見過的人情世故、事態(tài)人倫、風土教化不計其數(shù),心中自然比整日圍著幾畝田轉(zhuǎn)的莊稼人更有大丘壑。七叔讓蕭安良寫了一張字條,這張字條上的內(nèi)容只能他跟蕭素素兩個人明白。蕭安良定睛思索后,提筆寫下了“一剪素綾醉落霞”,這七個字只有他和素素明白,這七個字前面還有七個字,剛好是一聯(lián)詩。
七叔把這張字條和自己寫給陳連生的字條卷在一起,帶著蕭安良到了陳連生所在的永安藥鋪,七叔讓蕭安良在外面等著他自己進去找陳連生。七叔裝作不認識陳連生的樣子隨便抓了一副消暑湯,給錢的時候偷偷把字條一齊寄給了陳連生。
七叔剛出去,二姨太的丫鬟玉竹就進來了“陳連生,我家奶奶的藥備好了嗎”?
這個小丫頭沒大沒小,在安安靜靜的藥堂里咋咋呼呼,一個四十歲上下,眉眼跟玉竹有點像的中年人一掀簾子,從后面進來了“玉竹,怎么說話的,越來越?jīng)]規(guī)矩,平日里老爺太太們就是這么管教你的嗎”?
玉竹癟著嘴小聲說道“爹,我錯了”卻轉(zhuǎn)過頭沖陳連生做了個鬼臉。
玉竹姓簡,他爹簡山是永安堂的藥材買辦,選藥買藥眼力極佳,為人忠厚老實,從不參假克扣,深得馮立嶂信任。玉竹很小就被送到馮府做了丫鬟,這個丫頭十分聰明伶俐,馮夫人很喜歡,后來馮立嶂娶了劉紅袖,馮夫人就把玉竹送給劉紅袖了。因為算命的說劉紅袖命里有子,馮夫人一是為了拉攏劉紅袖,二是為了做眼線。可誰知道這個劉紅袖娶回來后,三年了都沒生出來一男半女,漸漸的夫人也不用玉竹做眼線了,可是人既然已經(jīng)送出去了,總不能要回來,馮夫人只是可惜了自己從小調(diào)教的這個伶俐的丫頭。
簡山的夫人死得早,帶著女兒東奔西跑了幾年后,眼見玉竹漸漸長大,自己一個男人家?guī)е畠簩嵲诓环奖?,只好把她送到馮家給太太做了丫鬟,玉竹和馮家大小姐馮文珍小兩歲,一起玩一起讀書,倒也是個好事。本想著到年齡了馮夫人能替玉竹指個好人家,沒想到又把她派給二姨奶奶了,這個二姨奶奶還偏偏不能生育。還好這個劉紅袖性格溫婉,頗有幾分姿色,馮立嶂對她還十分喜愛,時常吩咐孟掌柜和簡山多留意調(diào)經(jīng)理氣的藥方給劉紅袖。
這個玉竹,雖然是馮夫人調(diào)教出來的,卻沒有馮夫人那么重的心機。她可憐劉紅袖在馮府里無依無靠,滿心希望劉紅袖能治好病,好歹有個孩子,以后也能有個依靠,劉紅袖也沒把玉竹當外人,倆人私底下相處的跟姐妹一樣。
陳連生趕忙把藥包好寄給玉竹“玉竹姑娘,今天這藥里有幾味十分難得,你煎藥的時候可仔細著點,千萬不要丟了或者灑了”。
玉竹瞪著一雙杏眼,厲聲道“你當我玉竹是什么人,連個藥也煎不好?管好你自己吧,仔細孟掌柜扣你月錢!”從鼻子里哼一聲,拿著藥回去了。
玉竹把藥拿回去后,趕忙放進水里泡著,這樣再煎藥的時候才能更好的煎出藥力來。她仔細的把罐子放好,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才想起陳連生說的話,自己替二姨太煎了一年多的藥了,還頭一次聽陳連生說要注意藥材。
“到底是什么藥這么珍貴,我簡玉竹也算是在藥材堆里長大的,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藥這么金貴”玉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著筷子在罐子里攪和。居然攪出來了一個圓圓的藥丸“這個陳連生越來越不靠譜了,居然在藥里參了制好的丸藥”她嘟囔著把藥丸撈出來,拿到手上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什么丸藥,而是一顆蠟丸,氣得她一把將蠟丸扔到門外,又趕忙把罐子里的水倒掉,清洗了好幾遍,才重新放進罐子倒入山泉水泡著。
“這個陳連生,看我改天怎么收拾她,玩笑居然開到本姑娘的頭上了”玉竹氣鼓鼓的走出廚房,一低頭看到自己扔出來的蠟丸,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踩了上去,誰知道踩碎了的蠟丸里居然還有東西。她看四周沒人,彎腰把蠟丸撿起來,也來不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溜小跑到了內(nèi)室。
“奶奶看看這是什么”玉竹也不行禮,大大咧咧的推開門,把手伸到正在繡花的劉紅袖眼前。劉紅袖放下針線,在玉竹手心里撥開碎掉的蠟丸,拿出來一個紙球,兩個人詫異的打開紙球,上面寫了七個字“一剪素綾醉落霞”。玉竹跟著大小姐粗粗的認識幾個字,劉紅袖大字不識一個,兩個人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玉竹,你哪兒來的這個”?
“是從奶奶的藥里看到的”。
“我的藥”劉紅袖吃了一驚“我的藥里怎么會有這個”?
玉竹把陳連生的話和自己發(fā)現(xiàn)紙條的過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劉紅袖。
劉紅袖若有所思的說“那就是這個陳連生放進去的,可他放這么個東西做什么?我們倆都不通文墨,也看不懂寫的什么意思呀”!
兩個人把紙條翻來覆去的看,都快要看壞了,也看不出個名堂。
玉竹也在嘴里小聲嘀咕著“這個陳連生,到底在搞什么鬼?這么開玩笑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倒覺得這不像是開玩笑,你要是沒發(fā)現(xiàn)這個藥丸,我吃壞了,他也脫不了干系,他怎么會冒這么大的險開玩笑呢”。劉紅袖盯著紙條又看了很久“玉竹,我記得你跟我說起過,這個陳連生是紹興長樂人”。
玉竹傻愣愣的說“是呀,當初我爹看他是同鄉(xiāng),才求孟掌柜留下他做學徒的”。
“我知道這個紙條是給誰的了,你附耳過來”玉竹還是不明就里,把耳朵湊到劉紅袖嘴邊,聽劉紅袖說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蕭素素躺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望著窗外,眼淚浸濕了鬢角的頭發(fā)。草果把飯菜放在桌上,見蕭素素又在哭,嘆了口氣說“三奶奶,您還是別哭了吧,再把眼睛哭壞了,豈不又多了件傷心事”。
“壞了就好了,什么都看不見,就不會煩心”像是說給草果聽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草果扶蕭素素起來,打開藥匣拿出一粒丸藥給她“這是孟掌柜新配的補氣的藥,說是極好的,老爺吩咐您飯后服下”。
“再好的藥也不過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蕭素素有氣無力的看了一眼草果手里的藥。
“治好了病不就是救了命嗎”劉紅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
“二奶奶”草果見劉紅袖進來,趕忙給她倒茶。
“不用了,一會還要喝藥,吃茶解藥氣”劉紅袖現(xiàn)在成了蕭素素這兒的常客,也不瞎客套。
她給玉竹使了個眼色,玉竹過去拉著草果的手說“草果,你前日送來的沙葛豬骨湯,我們奶奶說很好,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把材料都備好了”。
草果為難的看著蕭素素,蕭素素笑了笑說“你去吧,我跟劉姐姐說說話”。
玉竹拉著草果關(guān)上門出去了,劉紅袖盯著門口看了看,輕描淡寫的問蕭素素“妹妹,你之前說你祖籍紹興長樂,是嗎”?
“對呀,怎么了”?
劉紅袖還是淺淺的笑著“咱們永安堂里有個伙計,也是長樂人”!
蕭素素莫名其妙的看著劉紅袖,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妹妹,你說這個人會不會認識你呢?”劉紅袖繼續(xù)故弄玄虛。
蕭素素只當劉紅袖在逗自己開心,淡淡的笑了笑“姐姐說的哪里話,我在雖是長樂人,可是既沒生在長樂,也沒長在長樂,不過跟爹娘回鄉(xiāng)祭過幾回祖,哪里會有人認識我”。
“那可不一定,妹妹看看這個”劉紅袖把手攤開,放在蕭素素眼前。
蕭素素疑惑的看著劉紅袖,拿起她手里的紙卷,小心翼翼的打開,一行雋永的字映入眼簾“一剪素綾醉落霞”。
蕭素素盯著這七個字,又看看劉紅袖,滿身顫抖,眼淚吧嗒吧嗒的滴在桌上,這是自打家中遭難以來,她頭一次因為高興激動而流淚“這是我二哥寫的,是我二哥的字,劉姐姐,這是我二哥寫的字”。
劉紅袖聽蕭素素這么說,也十分吃驚,她猜想這個陳連生跟蕭素素是同鄉(xiāng),可能認識蕭素素,卻沒想到竟是蕭素素的二哥。不禁也落下了淚“老天有眼,妹妹,你可算熬出來了”。
蕭素素止住眼淚,對劉紅袖道出了之所以一看這個字就知道是自己二哥的原因?!斑@七個字只有我和二哥兩個人知道。三年前的端陽節(jié),爹爹帶著娘親、二哥還有我一起游太湖。傍晚,我二哥獨自在湖邊踱步觀景,他嘴里反復說著一句詩,被我聽到了,這句‘一剪素綾醉落霞’是我對的下句,這件事連我爹娘都不知道。我猜測,我二哥現(xiàn)在還不清楚馮府的三姨太到底是不是我,所以用這句只有我們倆才明白的詩句來試探?!?p> “原來是這樣,那也就是說你二哥知道陳連生是永安堂的伙計,又跟玉竹很熟悉,所以才把這個紙條給玉竹帶回來,陳連生知道我跟玉竹都不通文墨,而你們又都是長樂人,所以一定會來找你”劉紅袖三兩句話就把整件事串了起來。
“應該是這樣,只是我怎么給二哥回信呢”蕭素素又煩惱起來。
“這有何難,草果能把信拿回來,自然也有辦法給你送出去!”看蕭素素還是一臉疑惑,劉紅袖拍著蕭素素的手說“妹妹還不知道,玉竹也是長樂人,他父親是永安堂的藥材買辦,時常尋一些調(diào)經(jīng)理氣的藥給我,不然玉竹怎么會跟永安堂的伙計這么熟悉呢”。
“原來是這樣”蕭素素高興的握著劉紅袖的手“多謝姐姐”。
“說這些做什么,給你哥哥回信是正理”劉紅袖拉起蕭素素在書案前坐下,展開宣紙、研好徽墨、蘸飽湖筆、壓好鎮(zhèn)紙,把筆遞到蕭素素手里,蕭素素提筆仔仔細細的寫下了“姑蘇女兒多姽婳”七個字,這正是她二哥當時嘴里反復念叨的那一句。
蕭素素把這句詩細細的撕下來交給劉紅袖“有勞姐姐和玉竹姑娘費心”。
劉紅袖回去后和玉竹仔細合計了一下,怎么把信給陳連生還不被人懷疑,又讓玉竹再多打聽些消息“都是苦命的人,能幫就多幫一把吧”。
“奶奶放心,玉竹平生最看不慣欺男霸女、恃強凌弱的事了,三奶奶和奶奶你一樣,都是好人,能替你們做點事,是玉竹的福氣”。
第二天一早,玉竹伺候劉紅袖吃過早飯,把昨天熬完藥晾在庭院的藥渣包起來,拎著藥包就到了永安堂,她氣急敗壞的把藥包往柜臺上一扔,大聲喊道“陳連生,你給我滾出來,看你干的好事”!
在后院正在看藥材的簡山聽到女兒又在藥堂咋呼,趕忙出來呵斥道“玉竹,你胡鬧什么,這是你喊叫的地方嗎”?
玉竹跑過去抱著簡山的胳膊撒嬌道“爹,你要問問陳連生,他做了什么,他昨日給抓的什么新藥,姨奶奶吃過后,很不舒服,吐了好一會,苦膽都吐出來了”。
“有這事”?
“我怎么會拿姨奶奶的身體開玩笑”玉竹越說越覺得委屈。
簡山把陳連生叫出來問到底怎么回事,陳連生也委屈的說“簡師傅這藥還是之前的藥,我昨天那么說是跟玉竹姑娘開玩笑的”。
“你胡說,要是一樣的,姨奶奶怎么會不舒服的”。
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幾個瞎鬧的孟掌柜笑呵呵的出來打圓場“都別吵了,把藥渣拿來我一看便知”。
陳連生趕忙把藥包打開拿給孟掌柜,孟掌柜仔細的看過每一味藥,還時不時拿起一些藥放進嘴里嚼一嚼“玉竹呀,這次
你可冤枉人家連生了,這藥沒有問題,跟之前的藥方一模一樣”。
“可是,我們奶奶吃完藥為什么會吐呢”?
孟掌柜捻著胡須想了想說“想必是這幾天過于炎熱,二姨太太中了暑氣,才會脾胃不和,跟這藥沒什么關(guān)系,這樣,我再開一個消暑的方子,你拿回去給二姨太太,肯定就好了”。說完提筆寫了一個方子寄給陳連生。
玉竹一把從陳連生手上搶過藥方“我信不過你,我盯著你抓藥,你可給我仔細了,要是再有差池,我去告訴老爺太太”。
簡山無奈的搖搖頭和孟掌柜相視一笑,各自忙開了。
陳連生繞過柜臺走到藥柜前對玉竹說“姑奶奶,煩請您在柜臺外盯著吧,這里是不許人隨便進來的”。
“少廢話,我就要在這兒盯著你,看你還能動什么手腳,你照著我念的抓藥”玉竹咄咄逼人的一點也不退讓。
陳連生只好隨她站在自己身邊念藥方:“竹卷心二錢、荷梗一錢、金背枇杷二錢、冬瓜皮三錢、赤小豆三錢、枸杞二錢、熟地黃一錢?!背萌瞬蛔⒁庥裰癜咽捤厮氐幕匦胚f給了陳連生,順便向陳連生打聽蕭素素哥哥嫂子的消息。陳連生一邊抓藥一邊壓著嗓子把自己從七叔那兒得到的消息都告訴給了玉竹。
陳連生抓完藥包好,又把調(diào)經(jīng)的藥包好一并寄給玉竹,玉竹拿過藥說道“我告訴你,姨奶奶吃了藥還不見好,我還來找你?!闭f完向坐在案后的孟掌柜道了聲謝便離開了。
晚上藥鋪打烊后,陳連生才得了空,把紙條拿到客棧交給七叔他們。幾個人圍著蕭安良,緊張的看著他的手,辛苦了這么多天,成敗在此一舉了。蕭安良顫顫巍巍的打開紙條,一行清秀的蠅頭小楷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姑蘇女兒多姽婳”。蕭安良一拳頭重重的砸在桌子上,興奮的跳起來,雙手抓著七叔的肩膀“七叔,是素素,是素素,我找到她了,我終于找到她了”。說完突然跪在地上,對著眾人磕頭“七叔,眾位堂兄,這幾日多謝各位幫忙,安良沒齒難忘”。
眾人七手八腳的把蕭安良拉起來“安良,你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子骨肉,說什么謝不謝的”。
七叔拉過蕭安良一起坐下問他“既然確定了丫頭確實在馮家,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蕭安良緊緊的攥著拳頭,每一條暴起的青筋都是蕭安良不把妹妹帶回來不罷休的決心。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說“我要去找寧波府尹李大人,他說只要我能確定素素在寧波,他就幫我把妹妹救出來”。